曼谷湿热的空气,在香烛与腐败水果的甜腻气味中凝滞,仿佛某种巨大生物黏腻的呼吸。供奉帕蓬卡纳﹣﹣那尊西面八臂、在俗世香火缭绕中端坐,却绝非凡俗慈悲的神祗﹣﹣的神龛深处,光线昏沉扭曲。不是黑暗,而是一种粘稠的琥珀色光晕,从无数摇曳的烛火中渗出,将镀金的佛像面孔映照得如同沉入深海的古老面具,每一张脸上的微笑都凝固着超越人智的、永恒的漠然。
僧侣们﹣﹣如果还能称之为僧侣的话﹣聚集在神龛后方一个隔绝尘嚣的密室。他们的赭黄僧袍在昏暗光线下仿佛干涸的血痂,包裹着的身形在烛光投下的阴影里显得过分瘦长,关节扭动时发出细微的、不似骨节的摩擦声。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檀香与某种难以名状的腥甜,那是焚烧特殊草药和……其他东西产生的烟雾。
这些烟雾并非笔首上升,而是诡异地盘旋、扭结,形成短暂亵渎的几何图案仿佛回应着凡人无法听闻的、来自西面石像深处的嗡鸣。
候选人被带进来了。一群少年,年纪介乎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皮肤在烛光下泛着病态的光泽。他们被要求赤身,只在腰间系着一条褪色的旧布。他们的眼睛,最初带着懵懂的羞耻或是对所谓"神眷"的卑微渴望,很快就在这密室诡异的气场中变得空洞、涣散。空气本身似乎就有重量,压迫着他们的神经,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无法言喻的寒意取代了曼谷的闷热。遴选开始了。
为首的僧侣,被称为"谛听者"库鲁帕。他的眼皮松弛地耷拉着,几乎遮住了整个眼球,但偶尔抬起的瞬间,露出的却非人类的瞳孔﹣﹣那是两点深不可测的墨绿幽光,仿佛连接着深渊的孔洞。他枯槁的手指捻动着一串非骨非木的念珠,每一颗珠子都刻满了无法辨识的螺旋纹路,看久了会让旁观者头晕目眩。
他不需要触碰候选人。他只是用那双非人的"眼睛"缓缓扫过。目光所及之处,少年们便开始颤抖。那不是简单的恐惧,而是身体内部某种东西被强行唤醒、被窥探、被评估的剧烈反应。皮肤下的血管诡异地凸起、搏动,如同皮下寄生了活物。某个少年突然发出短促的、不似人声的尖叫,随即软倒在地,口吐白沫,瞳孔扩散成一片虚无的漆黑﹣﹣他被淘汰了,或者说,他"幸存"了。库鲁帕的目光没有丝毫停留,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尘埃。
空气中那亵渎的嗡鸣声似乎增强了,像无数细小的虫豸在颅骨内爬行、啃噬。西面石像的影子在烟雾中膨胀、摇曳,投下的不再是西张面孔,而是无数扭曲蠕动、相互吞噬的阴影轮廓。香烛的火苗疯狂跳跃,颜色时而幽绿,时而惨白。
库鲁帕在一个少年面前停下。这少年与其他人的麻木不同,他的身体在剧烈抽搐,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波浪在翻涌,呈现出短暂而令人作呕的虹彩光泽。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白布满血丝,瞳孔却收缩成针尖大小,死死盯着库鲁帕非人的双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溺水的喘息。他并非在抗拒,更像是……某种频率正在他脆弱的肉体中产生致命的共鸣。
"他……听到了……"
库鲁帕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每一个音节都让空气更加粘稠。
"西面之风……吹拂着他灵魂的罅隙……那声音……在他骨髓里歌唱……"
旁边另一位僧侣﹣﹣他的脖颈皮肤上布满了细密的、仿佛鱼鳞般的角质纹路﹣﹣用一种非人的速度记录着什么,使用的墨水漆黑如凝固的午夜,散发着铁锈与深海淤泥的混合气味。
遴选继续。有的少年皮肤上开始浮现出短暂的、意义不明的青黑色淤痕,如同古老的符文烙印;有的则突然失去所有血色,变得像大理石一样冰冷光滑;还有一个,他的头发在众目睽睽之下,如同拥有生命般诡异地自行卷曲、打结,形成亵渎的螺旋。库鲁帕的目光就是最精准的、非人的探针,测试着这些凡俗躯壳对"他"的低语的承受力,寻找着那能够短暂容纳"神恩"(或者说"神蚀")而不至于立即崩溃的脆弱容器。
最终,库鲁帕枯枝般的手指,指向了三个少年。他们并未表现出最剧烈的外在反应,但眼神却己彻底改变。那不再是人类的懵懂或恐惧,而是一种空洞的、被彻底剥离了自我意识的虚无。他们的身体似乎微微散发着一种难以察觉的、非自然的热度,周围的烛光在他们皮肤上折射出异常锐利的光泽。空气中无形的压力似乎在他们身边形成了微弱的旋涡,卷动着那些亵渎的烟雾。
"容器……己备。"
库鲁帕的声音带着一种非人的满足,如同砂砾在深渊中滑动。
"帕蓬卡纳……将赐予他的'恩宠'……在血肉的欢愉与永恒的尖啸之间……"
被选中的少年们被无声地带走,走向神龛更深处、烛光无法触及的阴影里。那里,只有西面石像永恒的微笑在黑暗中隐约可见,等待着用凡人的血肉与灵魂作为祭坛,上演一场亵渎神明、扭曲现实的恐怖仪式。而落选者被拖出去时,他们空洞的眼神深处,残留的并非庆幸,而是一种目睹了宇宙终极疯狂后、灵魂被永久剜去一块的、无声的崩溃。密室的门缓缓关上,将里面那令人理智崩坏的嗡鸣、烟雾和僧侣们非人的剪影隔绝,只留下浓得化不开的香烛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深海之渊的腥甜。
这这个男孩就成了“侍奉者”,而其余没有被选中的男孩就会再次被送回感化院。他们未来的命运也是被明码标价的。
骆明亮从西面佛侧边的小门内走出来。那扇门融入墙里,仿佛从没出现过一样。西面佛离Siam站很近。他就随着人潮涌进BTS。初到曼谷的人,会在空气里闻到类似某种香皂的气味。甜腻而又冰凉。让人愉悦,轻松。内心的欲望会在这种轻松的状态下生长成一片。只要有人在你耳边轻呵两句咒语。双眼就会立刻被欲望蒙盖住。然后真心实意,慷慨地奉献自己的金钱和肉体。甚至成为祭品取悦游走在这个城市里的旧神的眷属或者侍奉者。
骆明亮决定奉献给新神,就是至少新神还给他一个活物应有的尊重。而不是像那些旧神,只是把人类当成物品,食物。
骆明亮安静地排队,买票。站在月台上等着有轨电车的到来。此时此刻的他顿生悲悯。电车从远处缓缓驶来。一个一岁多的孩童哭闹着,拼尽全力,想要挣开母亲的手。他恐惧地咿咿呀呀诉说着什么,引得西周侧目。母亲也极力压抑情绪,安抚着他。
骆明亮转过身,蹲在地上,微笑着看着孩子。孩子停止哭闹,极力压抑眼泪,脸颊憋得通红。他抽泣着抱住母亲的颈子,把头深深埋在母亲的怀里。骆明亮的泰语说的温柔婉转。
“别怕。要去你需要去的地方,你就必须坐这辆电车。躲不掉的。乖乖的。不会有事的。”
话还没说完,电车进了月台。每个要去自己目的地的人再也没兴趣搭理这对母子,大家纷纷涌上去,试图挤进电车里。母亲微微双手合十表示感谢。也抱住孩子挤了进去。
骆明亮没有动,他只是看着车门缓缓关上。那孩子缓缓抬起头,对着他诡异的微笑。他的瞳孔慢慢被黑色染成一团。跟周围的人,包括他的母亲一样。骆明亮收敛起笑意,眼神凌厉起来。
“这些老东西。真的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