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的周末,陈默一家收拾行囊时,陈念非要把木勺塞进背包侧袋。红绳系着的勺柄晃来晃去,撞得旧针包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数着归程。林晚翻出樟木箱里的百衲被,被角的木片在翻动时坠下片干花,是去年夹在里面的杏花,黄蕊褪成浅褐,却依然能看出当年的形状,像奶奶留在布上的吻痕。
列车过黄河大桥时,陈念趴在窗边数枕木。木勺从袋里滑出来,搭在百衲被上,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勺面的针孔上,在被面投下小小的光斑,正落在陈母新拼的布片上——那是片蓝底碎花布,边角绣着半只蜗牛,壳上的螺旋纹,和陈念刻在木勺柄上的纹路几乎重合。
“爸爸,曾祖母会认出她的针吗?”陈念着旧针包上的红布,布角的圆痕被得发亮。陈默忽然想起母亲说过,奶奶总把常用的针别在围裙角,针尾的线头缠着各色布屑,像朵永不凋谢的花。他从包里翻出爷爷的木工手册,夹在里面的杏花瓣不知何时移了位,正好盖住手册里“春分”的字样,黄得像枚旧邮票。
老屋的杏树抽了新枝,陈母在树下摆了张竹桌,上面摊着新翻出的布样册。陈念刚放下背包就举着木勺跑过去,勺柄的红绳缠在桌腿上,像当年陈默追过的线轴。陈母翻开册页,指着奶奶用米汤画的圆:“看,曾祖母早给你留了位置。”册页间夹着的棉线忽然滑落,缠在木勺的针孔里,蓝线绕着红绳,像打了个结实的结。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堂屋,陈母教陈念用旧针绣花。小家伙捏着针往布上扎,木勺放在旁边当支架,勺底的木屑落在布面上,和陈母剪的杏花瓣混在一起。忽然听见“啪嗒”一声,针从手里滑出去,滚到樟木箱底下。陈默弯腰去捡时,指尖触到个硬物——是那枚被陈念留在老家的铜顶针,凹痕里卡着片干枯的杏花,像藏了个冬天的秘密。
“曾祖母的银冠!”陈念抢过顶针往头上套,红绳系着的木勺在颈间晃悠,勺面的光斑扫过陈母鬓角的白发,留下道细碎的亮痕。林晚忽然发现,陈母新添的白发里,别着枚小小的铜针,针尾缠着蓝线,是去年陈念从城里带回的线轴上的,此刻正随着她穿针的动作,在发间闪着微光,像奶奶留在时光里的星。
晚饭时,陈默在灶膛后摸到个硬物。借着炉火的光一看,是半截枣木,上面留着浅浅的刻痕,是爷爷当年没刻完的木勺坯子。木头上还沾着灶灰,和陈念木勺上的焦痕颜色相近。陈母添柴时看见,忽然说:“你爷爷总说,好木料要经得住烟火熏,就像人心,得在日子里熬一熬才暖。”
深夜整理布样册时,陈念发现夹在里面的针。针尖沾着点暗红,是去年他戳破手指时留下的血,此刻正落在奶奶绣的杏花帕上,帕角的灶灰己经淡成浅灰,却比绣线更清晰地勾勒出时光的形状。陈母用顶针压着帕角,忽然说:“你奶奶当年总把针插在窗台上的艾草里,说艾草能养针,就像牵挂能养着人心。”
次日清晨,陈念在杏树下埋木勺。红绳系着的勺柄露在外面,像株刚栽下的小苗。陈默蹲在旁边挖另一个坑,埋下爷爷的木勺坯子,土面上压着片新摘的杏花瓣,露水在花瓣上滚来滚去,像没擦干的泪。陈母站在廊下看着,手里捏着那枚旧针,针尖在晨光里泛着亮,像在数着树影的长度。
“曾祖母的针要种在花里吗?”陈念举着旧针包跑过来。陈母忽然从兜里掏出块红布,是去年包针时剩下的边角料,上面还留着顶针压的圆痕。她把针一枚枚别在布上,让陈念挂在树枝上:“这样曾祖母就知道,我们把她的针养在春天里了。”风一吹,红布在枝桠间摆动,针光闪烁,像串会跑的星星。
收拾老屋时,林晚在樟木箱的夹层里摸到个布包。打开一看,是些零碎的布片,每片都绣着半朵杏花,针脚歪歪扭扭的——是陈默小时候学着绣的,被奶奶小心地收在里面。布包底层压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奶奶用顶针蘸墨画的圆,旁边写着“念儿”两个字,笔锋颤巍巍的,像她纳鞋底时的抽线声。
“这是你奶奶走前三天画的。”陈母摸着纸上的墨痕,指腹蹭过“念儿”的笔画,“她说重孙的名字里有个‘念’,可得用最密的针脚绣在心里。”陈念凑过来看,忽然指着纸角的小缺口:“曾祖母咬过这里!”缺口的形状果然像牙印,陈默想起母亲说过,奶奶纳鞋底时总爱咬断线头,齿痕里藏着数不清的牵挂。
临走前,陈母往陈念包里塞了包新采的艾草。叶片上的露水打湿了红布针包,布角的圆痕洇成深色,像奶奶补过的补丁。陈念举着木勺往艾草上戳,说要给曾祖母留记号,勺面的针孔在草叶上投下细碎的影,和艾草的纹路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阳光,哪是时光。
列车启动时,陈念趴在窗边挥木勺。红绳系着的勺柄在风中摆动,勺面的光斑扫过老屋的窗棂,扫过杏树枝上的红布针包,最后落在陈母的鬓角——那里别着的铜针,正反射着晨光,像奶奶没说完的话,顺着铁轨的方向,追着列车来了。
回城后整理行李,林晚发现百衲被里多了片新叶。是陈母悄悄夹进去的杏树叶,边缘带着锯齿,脉络清晰得像奶奶绣的线。陈念把树叶塞进木勺的针孔里,举着往阳光里照,叶影在墙上投下细碎的晃动,像老屋院里永远在摇的树影。
“爸爸,曾祖母的针在长吗?”陈念指着红布包上的绿痕问,那是艾草的汁液染的。陈默忽然从书柜里翻出个玻璃罐,把杏树叶、干花瓣和木勺上的木屑都装进去,罐口系着那截红绳。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罐里的影子轻轻晃动,像个小小的春天。
夜里,陈念把玻璃罐放在床头。月光透过罐口照在百衲被上,投下圈朦胧的亮,被面的针脚在光里若隐若现,和木勺的影、布片的纹、花瓣的痕,都融成一片温柔。陈默看着看着忽然明白,有些归期从不用约定,就像奶奶留在针脚里的牵挂,早己顺着布纹、木痕、花影,长成了岁月的模样,在每个寻常的清晨,等着被新的时光,轻轻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