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林卫东。1974年冬天,刚刚失去父亲,刚刚撕掉顶岗表,即将奔赴北大荒的林卫东。
脚下的路,是通往街道办开下乡证明的必经之路。灰扑扑的胡同,墙皮剥落,露出里面黄泥和碎砖的筋骨。路面上积着薄雪,被踩踏成肮脏的冰泥混合物,混着炉渣和煤灰。几片枯黄的梧桐叶被风卷着,在墙角打着旋儿,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这景象,熟悉又陌生。前世,这条路他走过无数次,带着被马前进骗走名额后的绝望和麻木。如今重走,每一步踏在冻硬的泥地上,都带着一种近乎踩碎命运的踏实感。
街道办那刷着绿漆的木门虚掩着,一股劣质烟叶、旧报纸和湿抹布混合的浑浊气味扑面而来。里面光线昏暗,两张掉漆的办公桌拼在一起,一个头发花白、戴着套袖的老办事员正伏在桌上,用一支蘸水笔费力地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粗糙的纸张,发出沙沙的噪音。角落里,一个蜂窝煤炉子半死不活地烧着,炉口上放着一个熏得漆黑的铝壶,壶嘴嘶嘶地冒着微弱的热气。
“同志,开下乡证明。”林卫东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打破了屋里的沉闷。
老办事员抬起头,扶了扶滑到鼻尖的老花镜,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门口这个穿着洗得发白棉袄、脸色平静得过分的年轻人。他见过太多哭哭啼啼、不情不愿来开证明的年轻人,也见过几个热血上头、高喊口号的。像眼前这样,平静得像只是来开一张普通介绍信的,倒是少见。
“哦?去哪?”老办事员慢悠悠地放下笔,拉开抽屉,摸索着找表格。
“北大荒。建设兵团。”林卫东吐出六个字,干脆利落。
老办事员的手顿了一下,从老花镜片上方又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多了点别的意味——是惊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北大荒啊…”他拖长了调子,似乎在掂量这个词的分量,“哪几个地方?兵团还是农场?有接收函吗?”
“兵团。XX师XX团。”林卫东准确地报出前世最终埋葬了他青春的那个番号,声音毫无波澜,“没有接收函。统一分配。”他知道规矩,没有关系门路的知青,去向都是听天由命。
“行吧。”老办事员不再多问,抽出一张印着红色抬头的油印表格,又从笔筒里拿出一支快秃了毛的蘸水笔,递过来,“自己填。姓名、年龄、家庭出身、政治面貌、去向意向…自愿响应号召那块儿,打钩。”
林卫东接过笔和表格,走到靠墙一张蒙着厚厚灰尘的长条凳上坐下。凳子冰冷坚硬。他伏在膝盖上,蘸了蘸墨水瓶里快干涸的墨汁,一笔一划,在粗糙发黄的纸张上写下自己的信息。字迹端正,力透纸背。
姓名:林卫东。
年龄:18。
家庭出身:工人(父亲林国栋,红星纺织厂工人,见义勇为牺牲)。
政治面貌:共青团员。
去向意向:北大荒建设兵团(服从分配)。
……自愿响应伟大领袖号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打钩)。
当笔尖在那个小小的方框里落下,画上一个浓黑的钩时,林卫东的心湖平静无波。这钩,前世是屈辱的枷锁,是绝望的印章。今生,却是他主动选择的战场,是他撬动命运的第一根杠杆。
老办事员拿起填好的表格,眯着眼仔细看了半天,尤其是“见义勇为牺牲”那几个字,他看了好几遍。然后慢吞吞地从抽屉深处摸出一枚小小的圆形印章,在印泥盒里重重地按了按。
“啪!”
印章落下,盖在表格右下角。一个模糊不清的红色圆印,旁边是同样模糊的“XX街道革命委员会”字样。
“拿好了。”老办事员把证明推过来,又递过来一张薄薄的、印着几行铅字的纸片,“这是火车票补助凭证,去火车站领票。三天后,永定门火车站,上午八点集合。”
林卫东接过那两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纸。油印的表格墨迹未干,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油墨味。火车票凭证纸片粗糙,边缘带着毛刺。
“谢谢。”他点点头,将证明仔细折好,塞进棉袄内袋,紧贴着胸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父亲遗像上冰冷的触感。
他转身,再次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绿漆木门。
寒风依旧凛冽,卷着细碎的雪粒扑打在脸上。他紧了紧旧棉袄的领口,目光投向胡同尽头灰蒙蒙的天空。
三天。
时间像被冻僵的河流,缓慢而滞涩地流淌着。
林家的低矮平房里,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周桂兰彻底病倒了,躺在里屋的炕上,额头滚烫,昏昏沉沉,嘴里不时发出含糊的呓语,叫着“国栋”,叫着“卫东”。林雪梅请了假在家照顾母亲,小小的身影忙进忙出,熬药、擦身、做饭,眼睛始终红肿着。那张顶岗表被她小心翼翼地用一块干净的手帕包好,压在炕席最底下,像藏着一个滚烫的秘密,又像捧着一个随时会破碎的梦。她不敢看哥哥,每次目光相遇,都像受惊的小鹿般迅速躲开,眼底交织着愧疚、恐惧和一种无措的依赖。
林卫东成了家里唯一的支柱。他沉默地承担起一切。劈柴、挑水、拉回配给的蜂窝煤和冻得梆硬的白菜萝卜。他找来了厂卫生所的大夫给母亲看病,用父亲抚恤金里预支的、为数不多的钱买了最对症的退烧药。他笨拙地学着熬粥,把炉火控制得恰到好处,不让米粥糊掉。他甚至翻出家里唯一一个破了口的热水袋,灌上热水,仔细地用旧布包好,塞进母亲的被窝。
他的动作并不熟练,带着少年人的生涩,却异常沉稳,有条不紊。那份超出年龄的冷静和担当,像一块沉默的磐石,在无声中撑住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也一点点驱散了林雪梅眼底最深的恐惧。
期间,马前进那张胖脸又出现过一次。他提着半斤皱巴巴的苹果,假惺惺地来“探望”周桂兰。眼神却滴溜溜地在屋里转,最后落在一首沉默地守在母亲炕边的林卫东身上。
“卫东啊,”马前进搓着手,脸上堆着刻意的关切,“你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北大荒那地方…唉!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厂里那边,我去疏通疏通,顶岗表…”
“马主任,”林卫东头也没抬,正用温水浸湿毛巾,轻轻擦拭母亲滚烫的额头,声音平静无波,打断了他的话,“火车票,己经领了。后天一早走。”他顿了一下,终于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马前进,那眼神像两口深井,古井无波,却让马前进心里莫名地一突,“我妹妹雪梅,以后在厂里,还要请您多‘照应’。” “照应”两个字,他说得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马前进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刷了一层劣质的浆糊。他看着林卫东那双眼睛,那里面没有少年人的愤怒,没有恳求,甚至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这平静比任何威胁都让他感到不安和一丝狼狈。他干笑了两声,含糊地应着“应该的,应该的”,放下苹果,几乎是落荒而逃。走出门时,还差点被门槛绊了个趔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