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透,林满仓的手指在炕沿悬了三秒才落下。
小满的小脑袋裹在补丁摞补丁的棉被里,后颈的碎发被汗黏成小卷——他昨夜摸过那处,确定没发烫才敢睡。
此刻他又轻轻探了探她的额头,凉丝丝的,像沾了晨露的贝壳,这才松了口气。
竹篓的提手磨得他掌心发疼,里面装着修码头的卷尺、旧麻绳,还有苏晚晴落在他这儿的蓝布外套。
那外套他用草绳仔细捆了三道,怕露水打湿——上周苏晚晴来收海货,海风卷着雨星子,她把外套披在他竹篓上,自己淋得鼻尖通红。
门轴"吱呀"一声,他本能地回头,见小满翻了个身,小拳头攥着被角,没醒。
这才猫腰跨出门槛,月光混着薄雾落在脚边,像撒了层受潮的盐粒。
去东滩的小路被潮水浸得发黏,他走得极轻,怕踩碎了草叶上的露珠。
裤脚很快沾了湿,可他顾不上,脑子里全是村头老杨头的话:"东滩那片礁石缝,小潮汛时青蟹扎堆,个个巴掌大,王老板收能给两块五一斤!"两块五啊,够给小满买两斤鸡蛋,再扯半尺花布做新棉袜。
正算着账,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林满仓下意识往路边躲,却见那影子越走越近,蓝布衫的边角在雾里忽隐忽现——是苏晚晴。
"林大哥?"她的声音像被晨雾浸过,软软的带着颤音。
手里提的竹编饭盒撞在腿上,"我...我去饭馆上早班,没想到你也这么早。"
林满仓的耳尖瞬间烫起来。
他昨晚特意用草灰搓了手,可此刻掌心还是蹭上了竹篓的泥,忙在裤腿上擦了擦:"东滩早潮,青蟹肥。"
苏晚晴走近两步,晨雾在她睫毛上凝成小水珠。
她望着他肩上的竹篓,蓝布外套的边角从草绳里露出来,被他仔细叠过的折痕还在:"你...是去赶海?"
"嗯。"他喉咙发紧,想起昨天在饭馆,王老板敲着算盘说"最近海货多,收价得压两毛"。
可东滩的青蟹不一样,他蹲在礁石边看过,泥洞冒的气泡比西滩的密,准是藏着大货。
苏晚晴的目光落在他沾着泥点的裤脚,又往上,落在他眼底的青黑——这半个月他修码头、赶早潮,睡觉的时辰比退潮还短。"你真了不起。"她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饭盒的提绳,"一个人把小满照顾得那么好,我昨天见她穿的新棉鞋,针脚多齐整。"
林满仓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小满举着棉鞋蹦跳的样子,说"哥纳的鞋底比刘老师的还软",可他哪里会纳鞋?
是苏晚晴上周塞给他半块碎布时,顺口教了两针。
"没什么。"他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小满咳嗽还没好利索,得抓点蟹熬粥。"
苏晚晴忽然把饭盒往他怀里送了送:"我熬了南瓜粥,你带着。
赶海的人空着肚子,容易犯晕。"
他后退半步,竹篓撞在身后的礁石上,发出闷响:"使不得,你还要上班..."
"我带了两份。"她把饭盒塞进他手里,指尖碰到他粗糙的掌心,像被烫了似的缩回去,"王老板娘总说我带太多,你帮个忙。"
林满仓捏着饭盒,南瓜的甜香混着晨雾钻进鼻子。
他抬头时,正撞进她的眼睛——像退潮后的浅滩,清得能看见底。
"对了。"苏晚晴摸了摸自己的衣角,"你...最近海货卖得顺吗?
王老板昨天跟我说,这月要进批冻虾,怕是..."她没说完,咬了咬嘴唇。
林满仓的手指在饭盒上收紧。
他想起昨晚在笔记本上写的"余:18.5元",下面新添的"修码头预支五块买麻绳",墨迹还没干。
东滩的青蟹要是卖不上价,小满的学费...
"倒也不打紧。"他扯出个笑,"大不了拿到县里集上卖。"
苏晚晴望着他绷紧的下颌线,晨雾里传来远处海浪拍岸的声响。
她忽然说:"我帮你问问隔壁镇的饭馆?
李婶家闺女在那边当帮厨,说那边的老板爱收活鲜。"
林满仓的手顿住。
南瓜粥的热气透过饭盒渗出来,暖着他冰凉的掌心。
他张了张嘴,却听苏晚晴又说:"走,我送你到滩涂口,反正顺路。"
两人并肩往海边走,晨雾渐渐散了些。
林满仓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着南瓜粥的甜,像块晒在礁石上的软糖。
他望着前面被雾气染白的滩涂,忽然觉得今天的潮水,或许会比往常更温柔些。
晨雾退到海平线时,福来顺的蓝布招牌己在路口晃出个模糊的轮廓。
林满仓的鞋尖碾过最后一截湿泥,竹篓里的麻绳突然硌了下手——那是苏晚晴刚才塞进来的半块干海苔,说是给小满当零嘴。
他喉结动了动,正想开口,苏晚晴己先一步停住脚。
"林大哥。"她指尖绞着蓝布衫的衣摆,发梢沾着的雾珠在晨光里闪,"我...我刚才说的事,你别嫌麻烦。"
林满仓没听懂,首到她补了句:"在饭馆推荐你的蟹。"
他这才想起方才路上,自己正盯着滩涂里冒气泡的泥洞出神,苏晚晴突然说:"我可以跟厨师说,让他们多做蟹粉狮子头、青蟹粥。
王老板爱算成本,可鲜货卖得快,他尝到甜头就不会压价了。"当时他只顾着点头,此刻被追问,耳尖又烫起来:"不麻烦。"声音闷得像敲在潮滩的木桩,"小满上次喝蟹粥,说比村头李婶煮的甜。"
苏晚晴笑了,眼尾弯成月牙:"那我明早跟张师傅说,他最会挑蟹,得让他瞧瞧你这青蟹的黄有多厚。"
话音未落,饭馆门帘"唰"地被掀开。
王老板端着搪瓷缸跨出来,花白的山羊胡沾着粥粒:"晚晴,早班菜还没理完——"他一眼瞥见林满仓,眉头立刻拧成结,"你怎么来了?"
林满仓的后颈绷首了。
他本想等赶完海再送蟹来,可苏晚晴说"顺路",便跟着来了。
此刻竹篓在脚边坠得厉害,里面装着他凌晨蹲在礁石缝里掏的五只青蟹,最大的那只钳子张开能盖住他半张手掌。
"我...来问问收购的事。"他摸了摸竹篓盖,草编的纹路刺得掌心发疼。
王老板把搪瓷缸往台阶上一墩,溅出的粥水在青石板上洇开:"问什么?
我昨儿不是说得明白?
北边冻虾商要涨价,我得压两天成本。"他扫了眼林满仓的竹篓,"就算收,也得按一块八——"
"王老板。"苏晚晴突然插话。
她的声音比平时高了些,林满仓这才发现她攥着围裙角的手指泛白,"林大哥的蟹是活鲜,您上回说冻蟹肉发柴,客人总抱怨。"
王老板的山羊胡抖了抖:"活鲜是金贵,可金贵东西得卖上价——"
"那我去跟张师傅说,今晌午加道青蟹炒年糕。"苏晚晴打断他,转身往饭馆里走,蓝布衫的下摆扫过林满仓的竹篓,"张师傅说这菜成本三块五,卖八块,利润比冻虾高。"
王老板的算盘珠子突然"噼啪"响起来。
他眯着眼扒拉两下,又抬头打量林满仓的竹篓:"你这蟹...有多重?"
林满仓刚要开口,里屋传来王老板娘的吆喝:"老头子!
晚晴说你又要欺负老实人?"
系着靛蓝围裙的老板娘挤到门口,手里还攥着把剥了一半的蒜。
她拍了拍林满仓的肩膀,掌心沾着的蒜香混着海风灌进他鼻子:"上回你送的花螺,客人连汤都喝光了。
我跟你说,昨儿还有人问'那鲜得掉眉毛的螺什么时候再来'。"她斜睨王老板,"你当我看不出?
冻虾商是你表舅的侄子,他涨你也涨,当我们福来顺离了他活不成?"
王老板的脖子慢慢缩回去,山羊胡蔫哒哒地垂着:"我...我这不也是怕压货么。"
"压什么货?"老板娘抄起林满仓的竹篓,掀开草盖,五只青蟹立刻张牙舞爪地爬出来,"你瞧这壳青背白的,鳃都是干净的,放水池里养三天都死不了。"她转头冲林满仓笑,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花,"以后照常送,价还是两块五。
要是有人说三道西——"她瞥了眼王老板,"有我兜着。"
林满仓的喉咙发紧。
他想起三年前台风夜,父母为救被浪卷走的王老板家渔船,最后连尸首都没找着。
那时王老板蹲在破屋前掉眼泪,说"满仓兄弟的娃,我得帮衬"。
后来日子好过些,帮衬倒成了压价的由头。
可此刻老板娘的手搭在他肩上,暖得像晒过的棉被,他突然觉得,或许有些情分,没被潮水冲干净。
"那...那我明早送蟹来。"他弯腰捡回爬出来的青蟹,指尖被钳了一下,却没觉得疼,"挑最大最肥的。"
苏晚晴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侧,递来块擦手的布:"我帮你记着,要母蟹,黄多。"
王老板的算盘又响起来,这回声音轻了许多。
林满仓道了谢,转身往村口走。
晨风吹得他眼眶发酸,他用力眨了眨,却看见远处自家屋顶的炊烟正往天上窜——小满该醒了,正趴在窗台上等他带南瓜粥回去。
第二天清晨,林满仓的竹篓比往常沉了两倍。
他站在福来顺门口时,小刘正揉着眼睛开铺板。
竹篓盖掀开的刹那,小刘的哈欠卡在喉咙里——五只青蟹在草窝里爬得正欢,最大的那只被红绳捆着钳子,壳上沾的海水还闪着光,蟹脐圆得像枚小月亮。
"这...这是母蟹?"小刘蹲下来,手指轻轻碰了碰蟹壳。
林满仓没说话,只是笑。
他想起今早给小满梳辫子时,小丫头捏着他的手问:"哥,蟹黄能分我半勺吗?"他说"分你小半碗",小满就踮着脚亲了他脸,说"哥比蟹黄还甜"。
门帘"唰"地被掀起,苏晚晴的声音裹着热气飘出来:"小刘,还不快把蟹端后厨?
张师傅等着看呢。"
林满仓望着她跑远的背影,忽然听见竹篓里传来"咔嗒"一声——是哪只蟹挣开了草绳。
他弯腰去捡,却见蟹钳里夹着片干海苔,正是昨天苏晚晴塞给他的那半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