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满仓天没亮就醒了。
后窗透进鱼肚白,他摸黑坐起来,布包还压在枕头底下,昨晚数了三遍的票子硬邦邦硌着腮。
妹妹小满蜷在炕角,小脑袋裹在补丁被子里,鼻尖冻得通红——这让他想起供销社橱窗里那件枣红色棉衣,棉花鼓鼓的,领子是毛茸茸的,该能裹住她瘦瘦的小身子。
"小满,"他轻轻推了推妹妹,"哥带你去供销社。"
小满揉着眼睛坐起来,蓝布书包歪在炕沿,补丁处的线头勾住了被角。
她盯着他怀里鼓囊囊的布包,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拽住他袖口:"哥...咱不买也行。
王婶说新书包要两块五,够买半袋盐了。"
林满仓喉咙发紧。
他蹲下来替她系歪了的鞋带,手指碰到她脚腕上的冻疮——前儿夜里她咳嗽得睡不着,他焐着她的脚,能摸到硬邦邦的疙瘩。"哥卖了三篓花螺,王老板多给了五毛。"他把布包塞进她怀里,"你挑,哥看着呢。"
供销社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玻璃橱窗蒙着层薄灰,天蓝色书包还在老位置,米老鼠的耳朵被蹭掉了点颜色。
售货员阿姨正用鸡毛掸子扫柜台,抬头见是他,笑出满脸褶子:"满仓啊,昨儿就看你在这儿转悠。"
林满仓的手在布包上蹭了蹭,指节泛白。
他踮脚够下书包,拉链拉了又拉,里衬摸了三遍——没破洞,隔层能塞六本书。"这个。"他声音发哑。
"再看看这件棉猴儿?"阿姨从柜台里提出枣红色棉衣,"新到的,棉花絮了三层。"她抖开衣服,毛茸茸的领子扫过小满的鼻尖,小姑娘打了个喷嚏,眼睛却亮得像落了星子。
林满仓捏着布包的手松了松。
他想起小满去年冬天,缩在灶膛前烤火,棉裤膝盖处烧了个洞,用旧布补成个歪歪扭扭的圆。
他摸了摸棉衣里子,针脚密实,棉花团软乎乎的,裹在手上像捧着团云。"要了。"
付钱时,他数票子的手发颤。
一块、两块、五毛——总共三块八,布包里还剩七块钱。
阿姨找零的钢镚儿叮铃当啷落进他掌心,他小心地把钱按进布包夹层,仿佛按进了块压舱石。
回家的路上,小满把书包抱在胸前,棉衣搭在胳膊上,走两步就要低头看一眼。
风卷着海腥味扑过来,她突然停下,仰头问:"哥,这是真的吗?"
林满仓替她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
他看见她睫毛上沾着晨露,像小时候在滩涂捡的小贝壳,又脆又亮。"真的。"他说,"等你上三年级,哥给你买带铁文具盒的,能装铅笔、橡皮,还有转笔刀。"
小满"哇"地扑进他怀里。
棉衣蹭着他的粗布衫,软乎乎的,带着供销社柜台的木头香。
她仰起脸时,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使劲儿笑着:"哥你闻,新书包有股子太阳味儿!"
午饭是红薯粥配腌萝卜,小满却吃得出了神。
她把新书包放在腿上,隔一会儿就摸一下米老鼠的耳朵;棉衣搭在椅背上,枣红色在旧土墙上格外鲜亮。"我明天就穿去学校!"她扒拉着粥,米粒沾在嘴角,"小芳要是摸我的领子,我就让她摸三下。"
林满仓望着她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满仓啊,你要护好小满。"那时候台风刚过,海水漫进屋子,父亲把他和妹妹塞进衣柜,自己冲出去救被海浪卷走的王婶家小子。
衣柜里很黑,小满缩在他怀里发抖,他就给她数潮声——"一浪,两浪,三浪..."数到第七浪时,父亲的声音消失了。
晚饭后,他翻出压在箱底的旧笔记本。
封皮是硬纸板糊的,第一页写着"1992年1月支出:棺材板六块,七块二"。
他蘸了蘸钢笔水,工工整整写下:"9月15日,收入:花螺三篓(30斤×0.5元)=15元,青蟹五斤(2元×5)=10元,王老板赏钱5毛。
总计:25.5元。"
翻到新一页,他顿了顿,又补了行小字:"支出:书包2.5元,棉衣3.8元,铅笔两支0.2元,作业本五本0.5元。
余:18.5元。"最后画了道粗线,写下:"够买半袋米了。"
笔记本的边角卷着毛边,是小满去年用蜡笔画的小螃蟹。
他轻轻抹平纸页,听见里屋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小满正偷偷试穿棉衣,镜子是块破瓦片,她踮着脚,把脸贴在瓦片上,鼻尖都压扁了。
第二日天刚亮,林满仓就挑着竹篓出门。
昨夜下了场小雨,粗布衫还带着潮气,贴在后背上凉丝丝的。
他踩着湿滑的石板路往镇里走,竹篓里的花螺"咕噜噜"首滚,混着青蟹的钳子碰在竹篾上,叮当作响。
"福来顺"饭馆的招牌在晨雾里若隐若现,苏晚晴正擦着柜台。
她抬头时,看见林满仓站在门口,裤脚沾着泥,粗布衫的肩背处洇着深色水痕——显然是赶早潮时被浪花打湿的,还没干透。
"你怎么不换件干的?"她皱起眉,抹布在手里拧出个小水团,"秋凉了,湿衣服贴着身子要生病的。"
林满仓低头看了看自己,手无意识地搓着竹篓边沿。
粗布衫是三年前的,洗得发白,袖口补了块蓝布,和小满的旧书包一个颜色。"还能穿。"他笑了笑,露出颗虎牙,"等攒够钱...给小满买双胶鞋,她的棉鞋底都磨透了。"
苏晚晴没说话。
她望着他发皱的衣领,看他哈出的白气在凉风中散成小团,突然转身往柜台里走。
木柜台的抽屉"咔嗒"一声打开,里面叠着件藏青色外套,是她上个月用工资买的,只穿过两次——那时候她想,要是遇到个踏实的人,或许能送给他。
苏晚晴的手从柜台里探出来时,林满仓正盯着竹篓里青蟹吐的泡泡发呆。
藏青色外套搭在她小臂上,带着股淡淡的皂角香,袖口还留着折痕——显然是刚从抽屉里拿出来的。
他喉结动了动,后颈的汗毛被穿堂风撩得发痒:"这...这太金贵了。"
"我哥去城里打工前塞给我的,"苏晚晴指尖蹭过外套领口,那里有块淡褐色的补丁,"他说海边风大,让我留着挡寒。
可我在饭馆里烤炉子,哪用得着?"她往前递了递,袖口扫过他沾着泥点的手背,"你要是嫌旧..."
"不嫌弃!"林满仓突然抬高声音,惊得竹篓里的花螺"啪嗒"掉进青蟹堆里。
他慌忙去接外套,粗粝的掌心触到柔软的布料,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的手有多凉——昨夜赶早潮时泡了半宿海水,指节到现在还泛着青白。
"谢...谢谢。"他把外套叠得方方正正,塞进竹篓最上层,用草绳仔细捆了两道。
余光瞥见苏晚晴耳尖泛红,像滩涂上刚退潮时露出的小珊瑚。
"哟,这就谢上了?"王老板擦着青花瓷盘晃过来,盘底还粘着半粒花椒,"我家晚晴可是头回把压箱底的衣裳往外送——上回她堂哥来借钱,要借件夹袄都没给。"
瓷盘"咔"地磕在柜台上,苏晚晴的账本"哗啦"翻乱了页。
她弯腰捡散落在地的发票,马尾辫扫过林满仓的裤脚:"王老板你又胡说!"声音细得像海草抽芽,倒让林满仓的耳尖跟着烧起来。
他蹲下去帮她捡发票,指尖在桌下碰了碰,又触电似的缩回来。
"这条石斑鱼你拿回去。"他突然扯开竹篓上的草绳,挑出条尾鳍金黄的鱼,鳞片在晨光里闪着银斑,"我爹说过,刚出水的石斑鱼清蒸最鲜,撒把葱丝,浇勺热油..."他说得太快,喉结上下滚动,"你哥要是爱吃,下回我再留。"
苏晚晴捏着发票的手顿了顿。
她看见鱼鳃还在轻轻张合,尾鳍扫过他掌心的老茧——那是赶海时被竹篾划的,一道叠着一道,像滩涂上的潮汐线。"好。"她把发票理齐,塞进账本时夹了张皱巴巴的糖纸,"我哥就爱这口。"
林满仓挑着竹篓离开时,王老板还在后面笑:"满仓啊,下回带小满来,我让后厨煮碗鱼丸汤!"他没敢回头,只觉得后颈的热度一首漫到耳根。
海风吹来,竹篓里的外套蹭着他的胳膊,暖融融的,比晒过太阳的棉被还软。
回村的石板路被晨露浸得发亮。
林满仓走到村委会门口时,裤脚己经沾了半截泥。"满仓!"村主任从门里探出头,手里攥着卷蓝图,"等等!"
他放下竹篓,青蟹在里面"咔嗒"钳住了草绳。
村主任拍掉他肩上的泥,蓝图"刷"地展开:"你看,码头这处被台风冲垮的石墩子,得重新垒。
我琢磨着,你赶海熟,知道哪片滩涂的礁石结实,哪片的沙泥软——"他用铅笔点着图上的红圈,"你带几个人先去探探,工钱按日结,每天两块五。"
林满仓盯着蓝图上歪歪扭扭的线条。
他想起上个月涨大潮时,村东头的老渔船撞在断墩上,船底裂了道缝,李叔蹲在海边抹眼泪。"行。"他蹲下来,用树枝在地上画:"得先等小潮汛,水退到露出石基,再用粗麻绳拉礁石——"
村主任拍他后背的手突然重了些:"就知道找你靠谱!
明儿晌午来村委会,我把人给你凑齐。"
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时,林满仓推开自家破门。
小满正趴在灶台上写作业,新书包挂在墙钉上,米老鼠的耳朵被她用红蜡笔画了朵小花。"哥!"她扑过来,鼻尖沾着锅灰,"刘老师夸我的新书包好看,说要给全班同学看!"
他蹲下来替她擦脸,摸到她后颈的衣服是干的——许是中午把棉衣穿上了。"哥今天接了个活,"他把外套挂在门后,藏青色在暮色里像片深潭,"修码头,能多挣些钱。"
小满歪着头:"修了码头,渔船就能多打鱼了?"
"能。"他摸出兜里的糖——是苏晚晴夹在发票里的,水果糖纸泛着旧旧的光泽,"等码头修好了,哥买辆板车,拉着你去镇里赶集,买糖画,买糖葫芦..."
小满把糖塞进他嘴里:"哥先吃。"
夜里起了薄雾。
林满仓躺在炕边,听着妹妹均匀的呼吸。
月光透过破窗棂,在新书包上洒了层银霜。
他摸黑翻出旧笔记本,在"余:18.5元"下面添了行小字:"明儿修码头,预支五块钱买麻绳。"
窗外的海风声渐紧,他翻了个身,碰到门后挂着的外套。
布料窸窣作响,像极了小满昨天摸新书包时的动静。
天还未亮时,林满仓轻手轻脚给妹妹掖了掖被角。
竹篓靠在门后,里面装着修码头要用的卷尺、旧麻绳,还有苏晚晴的外套——他用草绳仔细捆了,怕被露水打湿。
他摸黑背上竹篓,门轴"吱呀"一声轻响。
月光落在门槛上,像撒了把细碎的银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