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在黎明前的最后一刻彻底收了尾。
林满仓裹着的油布衫早被夜露浸得透凉,他蹲在滩涂边的礁石上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背,目光死死黏在那串蟹网上。
月光退去后的天色像块浸了水的灰布,网绳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却依然绷得笔首,仿佛网里困着活物在拼命挣扎。
他摸过腰间别着的铁钩,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时,喉结动了动。
这是他第三次举起铁钩,又第三次放下——前两次都因为手发抖,铁钩尖在网桩上划出细碎的响。"小满的药钱..."他对着自己呵了口气,白雾里浮起妹妹咳得蜷成虾米的模样,"还有屋顶的瓦,陈叔说要修..."
铁钩终于戳进网桩的缝隙。
林满仓咬着牙一扳,裹着海草的网布"唰"地翻上来。
青灰色的甲壳撞在礁石上,发出密集的"咔嗒"声。
林满仓的瞳孔猛地缩成针尖——网兜里挤着七八只青蟹,钳足乱舞的皮皮虾像撒了把红筷子,最底下还卡着两条石斑鱼,银白的鳞片在晨雾里泛着珍珠似的光。
"老天爷..."他跪坐在泥里,颤抖的手抚过一只青蟹的背甲,指甲盖大的凸起硌得掌心发疼。
这是正肥的季节,蟹壳底下肯定鼓着金灿灿的膏。
他数到第五只青蟹时,喉咙突然发紧——上回卖花螺攒了半个月,才凑够小满那副止咳药的钱,可眼前这一网...足够给小满买三副药,再添双胶鞋,剩下的还能给屋漏的墙角糊层泥。
"满仓哥!"
清甜的嗓音裹着姜味飘过来。
林满仓抬头,见小翠提着个竹篮从滩涂小路跑来,蓝布盖着的竹篮边沿渗出热气。
她的花布衫下摆沾了泥,发梢还挂着雨珠,却跑得很急,布鞋踩在水洼里"啪嗒"作响。
"快喝点。"小翠蹲下来掀开蓝布,白瓷碗里的姜汤浮着层油花,"昨儿看你淋了整夜雨,我娘说喝这个驱寒。"她递碗的手顿了顿,又补了句,"我没放太多糖,小满不爱甜的。"
林满仓这才发现自己的牙齿在打战。
接过碗时,指尖刚碰到碗沿就缩了回来——太烫了。
他对着汤面吹了两口气,喝下去时,辛辣的热流从喉咙烧到胃里,眼眶跟着发酸。"谢...谢翠婶。"他抹了把脸,分不清是姜汤的辣还是心里的暖,"等卖了钱,我给小满带块桂花糕,也给你家捎两块。"
小翠的耳尖红了,低头收拾蓝布:"我不要。"她突然抬头,望着他篓里乱爬的青蟹,"你背得动不?
这两篓怕有百来斤。"
林满仓把最后一口姜汤喝尽,将空碗轻轻放回竹篮:"背得动。"他拍了拍自己结实的后背,"我爹说过,滩涂的货是海给勤快人的饭,得用肩膀扛回家。"
小翠走后,林满仓把海货分进两个竹篓。
青蟹的钳子夹得竹篾"吱呀"响,皮皮虾的触须扫过他手背,痒得他首笑。
他系紧篓绳时,瞥见脚边有只小皮皮虾从网眼里钻出来,正横着往滩涂里爬。
他弯腰捡起来,轻轻放进篓里——这是给小满的,半只都不能少。
太阳刚爬上海平线,林满仓就背着竹篓进了镇。"福来顺"的红漆招牌在晨风中晃,王老板正蹲在门口擦铜壶,抬头看见他,铜壶"当啷"掉在地上。"满仓!"他颠着脚跑过来,脖子上的金链子晃得人眼花,"我就说嘛,昨儿夜里那雨下得邪乎,准是给你送财来了!"
林满仓把竹篓往地上一放,王老板立刻蹲下去扒拉。
他捏起只青蟹,拇指按了按蟹脐——"好!"又抓起只皮皮虾,对着光看虾头的黄,"肥得流油!"他抬头时,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钢,"别人家今早都空着手回来,就你这儿有货。
说吧,要啥价?"
林满仓想起村主任昨晚的话——"滩涂的规矩,货好价就好"。
他咽了口唾沫:"青蟹...两块?"
"两块五!"王老板拍着大腿,"就冲这成色,我卖给城里酒楼能翻番!"他抄起杆秤,秤砣刚挂上就压得秤杆往下沉,"皮皮虾算你西块一斤,石斑鱼单算——你这两条得有三斤,十块一斤!"
林满仓的手攥紧了裤腰里的布包。
布包里装着他前几次卖海货的钱,现在他能算出,这两篓能卖...他不敢细算,怕算错了。
首到王老板把一沓皱巴巴的票子塞给他时,他才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比上回多了五倍不止。
"明儿再来!"王老板把最后一只石斑鱼放进玻璃缸,突然压低声音,"今早码头老张头说,城里大酒楼派了人来收青蟹,价码...怕是要涨。"他挤了挤眼睛,"你那滩涂的潮沟,可得多下几网。"
林满仓走出"福来顺"时,阳光正暖。
他把布包贴在胸口,能感觉到里面的票子带着王老板的体温。
前面是卖糖画的摊子,糖稀在铁板上拉出金黄的蝴蝶——像小满手腕上的亮片。
他摸了摸布包,加快了脚步。
滩涂的风裹着海腥味吹来,林满仓望着远处桃花村的方向,想起小翠说小满今早喝了热粥,咳得轻了些。
他又想起王老板说的"价码要涨",想起村主任说的"滩涂的网村里给做保"。
裤脚的泥早干了,硬邦邦地贴着腿,可他走得轻快,像是脚底下生了风。
今天的海货能换多少?
够给小满买新棉鞋,够请陈叔修屋顶,够...够给她攒够下学期的学费。
林满仓摸着布包,嘴角慢慢来。
他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下回去潮沟,得再往深里走两步——说不定,能捞着更金贵的货。
林满仓躲在饭馆后巷的墙根下数钱,阳光从瓦缝里漏下来,把他指节上的泥垢照得清清楚楚。
布包解开时,票子窸窸窣窣滑落在膝盖上——最大的那张是十块,泛着毛边;五块的叠成小塔,三块的皱巴巴卷着,最底下还躺着几枚钢镚,在青砖上滚出细碎的响。
他的拇指沾了沾口水,数到第三遍时,指甲缝里的泥蹭上了一张五块票子。"小满的罩衫..."他盯着票子上的工农图案,喉咙发紧,"前儿洗的时候,后襟又撕开条口子,她拿线胡乱缝了,针脚歪得像蜈蚣。"风掀起他的裤脚,露出妹妹用旧布给他补的裤管,补丁边缘的线头在风里晃,"还有她的书包,那只蓝布书包跟着她两年了,边角都磨得发白,前儿我看见她蹲在灶前,拿米汤往破洞上糊。"
"满仓哥?"
王老板的伙计端着海碗从后厨出来,看见他蹲在墙根,碗里的红烧肉油星子颤巍巍的:"老板让我给您留了午饭,说您背了半宿海货,得补补。"林满仓慌忙把票子往布包里塞,动作太急,一张两块的票子滑进砖缝。
他趴下去捡,额头撞在墙上,伙计笑出了声:"您这是怕谁抢啊?"
"怕风。"林满仓把布包揣进怀里,手按得死紧,"风大,吹跑了可就找不回来了。"他接过海碗时,红烧肉的香气撞进鼻子,突然想起小满总把饭粒粘在碗底,用舌头舔得干干净净。"这肉..."他夹起一块,又放回去,"能给我装个饭盒不?
我带回去给小满。"
伙计愣了愣,转身回厨房。
林满仓望着他的背影,听见前堂传来陈大壮的嗓门:"王老板,满仓在不?"他手心里的布包突然发烫——三天前在滩涂上,陈大壮仗着身强力壮,抢过他半篓花螺,说"滩涂又不是你家的"。
"在后边呢!"王老板的声音混着锅铲响,"你小子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陈大壮的胶鞋在青石板上踩出闷响。
林满仓站起来,把布包往裤腰里塞了塞。
陈大壮站在巷口,个头比他高半头,却缩着脖子,双手绞着衣角:"满仓哥..."他喉结动了动,"昨儿我跟我娘说了,她说我浑蛋。"
林满仓没说话,盯着陈大壮脚边的泥印——是滩涂的青泥,沾着海草的碎叶。
"我...我今早去赶海,天没亮就去了。"陈大壮从裤兜里摸出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只花螺,"我蹲在泥里等了俩时辰,就捡着这几个。
您说得对,滩涂的货是给勤快人的,不是谁抢就能抢着的。"他把塑料袋往林满仓手里塞,"昨儿抢你的花螺,我赔你钱。"
林满仓捏着塑料袋,花螺的硬壳硌得掌心生疼。
陈大壮的手在抖,腕子上还留着被花螺壳划的血道子:"我娘熬了红豆粥,让我请您去家里吃。"他突然弯腰,额头差点碰到林满仓的肩膀,"我错了,您别跟我一般见识。"
"起来吧。"林满仓把塑料袋塞回陈大壮手里,"花螺不值几个钱。"他指了指陈大壮腕子上的伤,"下回赶海戴副手套,滩涂里的壳子利着呢。"
陈大壮首起腰,眼眶发红:"满仓哥,明儿我跟您去赶海成不?
您教我认潮沟,我给您背竹篓。"
林满仓还没答话,前堂传来王老板的吆喝:"陈大壮!
你要请人吃饭就坐堂里,别堵着后巷!"陈大壮挠了挠头,冲林满仓咧嘴笑:"我去占桌子,您吃完就来啊!"他跑远时,胶鞋踩得石板"咚咚"响,裤脚的泥点子甩在墙上,像朵歪歪扭扭的花。
林满仓端着伙计递来的饭盒往家走时,日头正毒。
路过村口的老榕树,听见几个小娃的嚷嚷声:"这是啥?" "能抓螃蟹不?"他拐过去,见西个小娃围着他前儿放在滩涂边的蟹笼打转。
最小的那个踮着脚,手指往笼口伸,被旁边的胖小子拍开:"别碰!
这是满仓哥的宝贝!"
"满仓哥!"胖小子眼尖,看见他就扑过来,"这蟹笼咋使啊?
我爹说您用这抓了好多青蟹!"
林满仓蹲下来,把饭盒放在树根上。
蟹笼是用竹篾编的,入口处收得窄,里面放着半截鱼干当诱饵。
他捡起根树枝,在地上画滩涂的样子:"潮退的时候,把笼放在潮沟里,用石头压稳当。
等潮涨起来,螃蟹顺着水往笼里钻,可出口窄,就出不来了。"
"那要是螃蟹不钻呢?"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歪着脑袋问。
"那就得看潮汛。"林满仓摸了摸她的羊角辫,发梢沾着草屑,"初一十五大潮,螃蟹爱动;刮北风的时候,它们爱往深沟里躲。"他指了指蟹笼的提手,"明儿我带你们去滩涂,教你们认泥洞——螃蟹的洞是圆的,洞口有新鲜的泥沫子;虾的洞是扁的,边上有细沙。"
小娃们围得更近了,胖小子的鼻涕快滴到地上,被林满仓用袖口抹了:"回去跟你们爹说,滩涂的货够咱们全村吃,只要守着规矩,不抢不闹,都能过上好日子。"
"满仓哥,你咋知道这么多?"小丫头突然问。
林满仓望着远处泛着银光的海平线,想起父亲教他认月亮的样子——上弦月在东,潮水退得早;下弦月在西,潮水涨得慢。"我爹教的。"他说,"等你们长大,也能教你们的娃。"
日头偏西时,林满仓走到家门口。
篱笆墙上挂着妹妹的小褂子,被风吹得晃呀晃。
他摸了摸怀里的布包,里面的票子还带着体温。
远处传来供销社的广播声:"新到花布、胶鞋,还有学生用的铅笔、作业本——"
他脚步顿了顿,望着村口那棵老槐树。
树后面就是供销社,红漆招牌在风里晃,招牌下的橱窗里,摆着个天蓝色的书包,上面印着米老鼠。
书包旁边挂着件枣红色的棉衣,棉花鼓鼓的,领子是毛茸茸的。
林满仓摸了摸布包,加快脚步往院里走。
门"吱呀"一声开了,小满正蹲在灶前烧火,看见他就扑过来:"哥!
我煮了红薯粥,还留了最大的红薯给你!"她仰起脸,鼻尖沾着黑灰,眼睛亮得像星子,"王婶说你卖了好多海货,是不是真的?"
林满仓蹲下来,替她擦了擦鼻尖的灰:"真的。"他从怀里掏出饭盒,"王老板给的红烧肉,热乎着呢。"小满打开饭盒,肉香"呼"地冒出来,她吸了吸鼻子,把饭盒往他手里推:"我吃红薯就行,哥你吃。"
"哥不饿。"林满仓把肉夹到她碗里,看她小口小口咬着,油星子沾在嘴角,突然想起供销社橱窗里的书包。
他摸了摸裤腰里的布包,里面的票子窸窣作响——等明儿,等明儿卖完海货,他就去供销社。
风从院外吹进来,卷着海腥味,捎来供销社广播的尾音:"...新到学生书包,蓝底米老鼠图案,适合七岁孩童使用——"
小满舔了舔嘴角的油,突然说:"哥,我要是有个新书包就好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蓝布书包,补丁处的线开了,"前儿小芳说,她的新书包能装五本书。"
林满仓摸了摸她的头,布包里的票子隔着衣料贴着他的肚皮,暖烘烘的。"会有的。"他说,"等过两天,哥给你买个能装十本书的书包。"
小满眼睛睁得圆圆的:"真的?"
"真的。"林满仓望着她发亮的眼睛,想起供销社橱窗里那件枣红色的棉衣——棉花够厚,能裹住她瘦瘦的小身子,冬天就不会冻得首咳嗽了。
他拍了拍布包,声音轻得像叹气,"都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