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淀池底部的空气凝滞如死水。
应急灯昏黄的光晕在厚重的水汽和化学残留的恶臭中艰难地晕开,勉强勾勒出几张深陷在阴影里的面孔。
雷烬刚刚划下的那个巨大问号,深刻、歪斜,带着金属碎片刮擦水泥的粗粝感,像一道狰狞的伤口,烙在所有人脚下。它通往的不是答案,而是更深、更令人窒息的未知深渊。
死寂持续了几秒,只有远处污水滴落的声响,冰冷、单调,如同丧钟的倒计时。
“烬哥……”一个沙哑的声音终于打破了沉默,是瘦猴。
他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眼神在雷烬脸上和地上的问号间游移,充满了本能的恐惧和一丝难以压制的、被点燃的微光。
“那塔……真在天上?像你说的……看着咱?”他的声音干涩,仿佛喉咙里堵满了铁锈。
雷烬首起身,背脊挺得像一根绷紧的钢缆。
他没有看瘦猴,目光扫过每一张映着摇曳灯火的脸——疲惫、饥饿、怀疑,以及深处那点尚未完全熄灭的火星。
“信不信,由你们。”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砂石摩擦的粗粝质感,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滚烫熔渣。
“但问问自己,为什么每次我们刚想喘口气,就有‘矿脉’?就有骚乱?就有巡逻队像闻到血腥的鬣狗一样扑过来?为什么这片烂泥塘里,永远只有绝望在生根发芽?”
他猛地抬起手臂,指向头顶那被厚重混凝土隔绝的、不可见的穹顶,动作幅度大得带起一阵风,吹得应急灯的光影疯狂晃动。
“你们以为那些铁疙瘩就是天了?狗屁!它们只是链条上最底下的一环!真正握着链子的人,就在那上面!”他的手指用力点着虚空,仿佛要戳穿那层虚假的天幕。
“‘观测塔’,‘天工阁’……叫什么都行!它不在乎你信不信,它只在乎效率!在乎把一切‘多余’的东西,像扫垃圾一样扫进熔炉里烧干净!我们是什么?在它眼里,就是一堆需要定时清理的……熵!”
“熵”这个字眼,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进浑浊的水潭。
大部分人不明白它的精确含义,但那冰冷的、被归纳为“无用混乱”的实质感,却像无形的寒气,瞬间渗入了骨髓。
人群里响起一阵不安的骚动,有人下意识地抱紧了胳膊。
“它把矿脉的消息当诱饵扔下来,就像往鱼塘里撒下带钩的饵料!”雷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暴戾的穿透力,撕裂了沉淀池底部的压抑。
“它算准了我们的饥饿,算准了我们的绝望!它知道我们会扑上去,会为了那点馊水饼自相残杀!它在上面看着呢!看着我们这些‘尘埃’为了它施舍的、涂了毒的残渣,像蛆虫一样互相撕咬!这就是它想要的‘效率’!用我们的血,来清理它觉得‘冗余’的垃圾!”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的火焰几乎要焚毁理智的边界。
愤怒,纯粹的、原始的、带着血腥味的愤怒,是此刻唯一能支撑他站立的骨头。
他不需要他们完全理解那座冰冷的塔,他只需要点燃他们心中那点被反复践踏、却始终不曾彻底熄灭的火星。
恐惧?他理解。但恐惧只会带来沉默的死亡,而愤怒,哪怕是最盲目的愤怒,至少还能烧出一条通往毁灭或…渺茫生机的路。
“看看外面!”雷烬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他指着聚集点入口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层层障碍看到熔炉城此刻的疮痍。“‘矿脉’的饵料撒下去了,效果如何?烟火够不够亮?”
熔炉城,D-7区边缘。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劣质燃料燃烧的刺鼻气味,还有……新鲜的血腥味。
这里曾是相对稳定的区域,聚集着大量靠拾荒和底层零工勉强糊口的边缘人群。
“矿脉”的消息最初像一剂强心针,带来短暂的、病态的亢奋。
但当第一批被“征调”的人带着辐射灼伤的焦痕和空洞的眼神回来,恐惧便开始发酵。
秩序部的“临时资源管制”如同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而痛苦地切割着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存空间。
配给点前排起绝望的长龙,而发放的份额却肉眼可见地减少,混合着可疑的灰色沉淀物。
愤怒,如同滚烫的油,被饥饿和谎言不断加热,终于在某一个临界点爆燃。
起因可能只是某个饿得发疯的少年试图抢夺配给站窗口掉落的半块发霉营养膏。
守卫的秩序部机甲没有任何警告程序,冰冷的电击棍带着幽蓝的死亡弧光瞬间弹出。少年的惨叫像一根导火索。
“跟它们拼了!”
“反正都是死!”
“抢啊!”
压抑到极致的绝望瞬间转化成毁灭性的疯狂。
石块、锈蚀的金属管、燃烧瓶(用劣质燃料和破布临时制作)……一切能找到的“武器”被绝望的人们抓在手里,像决堤的洪水,冲向那几台冰冷的、代表着绝对秩序的机甲。
场面瞬间失控。
机甲履带碾过破碎的瓦砾和丢弃的杂物,发出沉闷的轰鸣。
复合装甲板被燃烧瓶击中,留下焦黑的痕迹和难闻的塑料融化气味,却丝毫无损其内部的精密结构。
重型电击棍挥舞着,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和身体剧烈抽搐后倒地的闷响。
脉冲步枪切换到非致命模式,射出的高压凝胶弹如同重锤,将冲击范围内的人群狠狠撞飞,骨裂声清晰可闻。
混乱的冲突核心地带,景象如同地狱的碎片。
一个男人被电击棍正面击中,浑身冒着青烟,身体扭曲成诡异的姿势倒在冰冷的合金履带旁,焦糊的皮肤粘连在金属上。不远处,一个女人抱着一个被凝胶弹震得口鼻溢血、身体软绵绵的孩子,发出撕心裂肺、不成调的哀嚎。
更多的人在冲击波和气浪中翻滚、躲避,被飞溅的碎石和金属碎片划伤,脸上混合着泪水、污垢和恐惧的扭曲表情。
饥饿和愤怒支撑的勇气在绝对的力量碾压下,迅速消退,只剩下本能的求生欲望驱使着人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奔逃,互相推搡、踩踏。
空气中,血腥味、焦糊味、硝烟味、汗臭味、排泄物的恶臭……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底层挣扎和毁灭的气息。
这片区域的“熵”,在秩序部冰冷的计算和人类绝望的反扑中,达到了一个短暂而惨烈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