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下达后的第三日,长安城的天空终于短暂放晴。
积雪在初融的日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为这座古老的都城镀上了一层清冷的辉光。谢府门前,早有仆人将台阶清扫得干干净净,仿佛在等待着一场重要的仪式。
午后时分,一阵整齐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街巷的宁静。
并非是寻常高门纳征时那般鼓乐喧天、人声鼎沸的排场,而是一队身着玄甲、气息沉肃的军士,护送着十数辆马车,无声地停在了谢府门前。为首的一人,正是陆骁的副将张启。他翻身下马,动作利落,一身尚未褪尽的沙场煞气,让过路的行人都下意识地退避三舍。
谢廷领着家人早己在大门内等候。见到这般阵仗,他心里“咯噔”一下。这哪里是送聘礼,分明像是军队押运粮草,那股子冰冷严明的气势,与文人世家的温雅氛围格格不入。
柳氏和谢知瑶更是悄悄捏紧了手,脸上血色都褪了几分。
唯有谢知微,立于柳氏身后,目光平静地越过父亲的肩膀,落在了那为首的副将身上。她注意到,那人虽然面容粗犷,神情严肃,但眼神清正,行动间礼数周全,并无半分骄横之态。
张启上前一步,对着谢廷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如钟:“末将张启,奉大将军之命,前来为将军与谢家小姐纳征。礼单在此,请谢大人过目。”
谢廷定了定神,接过礼单,展开一看,目光不由得微微一凝。
礼单上的项目,洋洋洒洒,贵重得体。黄金百镒,锦缎千匹,上等的东珠南玉,无一不是皇家纳征的规制,挑不出半点错处。这让谢廷稍稍松了口气,至少在明面上,陆骁没有怠慢谢家。
随着张启一声令下,军士们开始井然有序地将聘礼抬入府中。
一件件聘礼被呈入前厅,柳氏和谢知瑶也好奇地跟了进来。那些金玉绸缎固然耀眼,但真正引人注目的,是几样极为特殊的礼物。
最先抬进来的是两个大箱子,打开后,并非众人想象中的金银器物,而是一整张色泽莹白、毫无杂质的雪狐皮,以及一张通体乌黑、油光水滑的紫貂皮。北境苦寒,皮草常见,但如此品相完美、大如卧席的整皮,却是千金难求的珍品。
谢知瑶“呀”了一声,小声对柳氏说:“母亲,这皮子好漂亮,摸上去一定很暖和。”
柳氏点点头,心中却想,这陆将军果然是行伍出身,送的礼物都这般……实在。
接着,又是几只檀木盒。盒中并非胭脂水粉或珠钗环佩,而是几株形态奇异的草药。一株是状如莲花的雪山圣物,一株是根须虬结、形似人参的北地山珍。谢廷薄有研究,只看了一眼便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是天山雪莲和百年老山参!皆是固本培元、驱寒疗伤的圣药!”
这两样礼物一出,谢廷和柳氏对视一眼,神情复杂。这显然不是随意采买的俗物,而是真正用了心思的。对于长安城中身娇体弱的贵女而言,再没有比这更贴心实用的礼物了。
但这份“贴心”,也正说明了在陆骁眼中,他未来的妻子,就是一个需要用皮草和药材“保命”的弱质女流。
柳氏心头那点刚刚升起的暖意,又被一丝酸涩压了下去。
就在众人以为这就是全部时,最后一名亲兵,却极为郑重地捧上了一只沉甸甸的紫檀木棋盒。
张启亲自接过,递到谢知微面前,语气依旧硬邦邦的,却多了一丝刻意的恭敬:“谢小姐,这是将军……特意为您准备的。”
谢知微伸出素手,接过了棋盒。盒子入手微凉,她指尖轻启,盒盖应声而开。
满堂的金玉之光,仿佛在这一刻,都黯然失色。
棋盒内,静静地躺着一副围棋。白子温润,是上好的和田暖玉;而那黑子,却并非寻常的墨玉或乌石,而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纯黑如夜空、内部仿佛有星芒流转的奇异石材,触手冰凉,质地坚硬。
“这是……北地铁陨石所制的棋子。”张启似乎是得了授意,在旁解释了一句,“将军说,此石采自极北苦寒之地,坚逾精钢,万年不朽。”
谢知廷和柳氏看着这副棋,有些不明所以。送金送玉,送皮草送药材,他们都能理解,可送一副棋,还是用如此古怪的石头做的棋子,是何用意?
唯有谢知微,指尖轻轻抚过那一颗颗冰凉坚硬的黑子,眼底泛起了一丝奇异的光。
流言中的陆骁,是杀伐果断、不通文墨的莽夫。
可一个真正的莽夫,会送来一副围棋吗?
围棋,是雅士之好,是智者之戏,是方寸之间的谋略与博弈。他送来金玉皮草,是履行圣旨,是尽一个未来丈夫的“责任”,告诉所有人,他陆骁养得起一位将军夫人。
但他送来这副棋,却像是一句无声的宣言。
他送的不是玩物,而是对弈的资格。
他用的不是寻常墨玉,而是来自他所征服的那片苦寒之地的铁陨石,坚硬,冰冷,带着他身上那股独一无二的、属于北境的气息。这副棋,一半是她的温润,一半是他的冷硬;一半是长安的雅致,一半是北境的风霜。
这哪里是轻视?这分明是一种平等的审视,甚至是一场尚未开始的较量。
“他不是不懂风月,”谢知微在心中轻轻对自己说,“他只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解读这场婚约。”
她抬起头,看向张启,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清浅而真诚的笑意,如初雪消融,春水微澜。
“有劳张副将。这件礼物,我很喜欢。”她顿了顿,声音清晰地补充道,“请代我转告陆将军,棋盘己备,静候执子之人。”
张启微微一愣,他本以为这位娇滴滴的谢小姐看到这副冷冰冰的棋子会不知所措,却没想到她竟能一言道破其中玄机。他看着眼前这位看似柔弱、目光却清澈通透的女子,心中第一次对自家将军的这桩婚事,生出了一丝别样的期待。
他郑重地抱拳:“末将一定将话带到。”
送走了送礼的队伍,谢府厅堂内恢复了安静。
谢知瑶好奇地拿起一颗黑子,又拿起一颗白子,在手里掂了掂,不解地问:“姐姐,这石头棋子又冷又硬,哪有玛瑙的好看?那个陆将军真小气!”
柳氏也担忧地看着女儿:“知微,你真的……喜欢?”
谢知微将棋子一枚枚收好,动作轻柔而珍重。她没有首接回答,而是望向窗外,那抹短暂的日光己经隐去,天空又开始飘落细碎的雪花。
她轻声道:“母亲,这位陆将军,似乎比我们所有人想象的,都要更有趣一些。”
传闻是张牙舞爪的猛虎,送来的信物,却是邀她纹枰对坐。
这场婚事,或许并非是羊入虎口。
而是一场,刚刚布下第一子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