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终于吹散了盛夏的溽热,陆建国出院回家那天,小区里的桂树正爆出第一簇簇嫩黄的花。静宁举着幼儿园新发的向日葵画框,站在单元门口踮着脚张望,看到爸爸背着爷爷从出租车里下来,立刻像小炮弹似的冲过去:“爷爷!我画了太阳给你,这样你就不怕黑了!”
陆建国坐在轮椅上,左手还不太灵活,却努力抬起右手,摸了摸孙女的头。住院一个多月,他清瘦了些,脸颊的潮红退去,眼神却比从前温和了许多。婉晴推着轮椅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一个印着医院LOGO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出院带药和厚厚一叠康复手册。她特意换了件浅灰色的棉麻衬衫,护士长白大褂下的干练藏进了居家的柔软里,鬓角却还沾着一点没来得及理的碎发。
“慢点跑静静,别撞着爷爷。”陆启俊扶着父亲的肩膀,回头叮嘱女儿。他刚结束一台急诊手术,手术服都没来得及换,白大褂下摆还沾着消毒水的味道。
家门打开的瞬间,母亲迎上来的眼圈就红了。她往陆建国身后塞了个软靠垫,又想去接婉晴手里的包:“路上累坏了吧?汤都炖好了,是你爸最爱喝的鸽子汤。”
“妈,我先把爸扶到沙发上,您别忙。”婉晴侧身让开,径首推轮椅进了客厅。她早早就把客厅的茶几挪到了墙角,腾出一片宽敞的空地,地板上还贴着几条醒目的黄色胶带——那是她画的“康复步道”,每隔五十厘米就贴着一个卡通贴纸,静宁说是给爷爷走路时看的“小奖励”。
陆建国在沙发上坐稳,婉晴立刻蹲下身,熟练地帮他把患侧的脚摆到合适的位置。“爸,现在感觉怎么样?路上没晕车吧?”她的手指轻轻按了按父亲的脚踝,检查水肿情况。
“没事,挺好的。”陆建国看着被女儿-in-law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家,又看看蹦蹦跳跳去拿拖鞋的孙女,喉咙有点发紧,“让你们……跟着操心了。”
“爸您说什么呢,”婉晴抬起头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里都带着暖意,“您赶紧好起来,还等着看静静跳舞呢。”
静宁刚把拖鞋摆到爷爷脚边,听见这话立刻挺首了小身板:“对!爷爷,我今天学了新的孔雀舞!”她晃了晃小脑袋,两根羊角辫扫过脸颊,“等我做完手工就跳给你看!”
晚饭前,婉晴拿出一个分药盒,那是她特意买的七格旋转式药盒,每个格子上都用红笔标着日期和时间。“爸,这是早上吃的降压药和他汀,这是中午的阿司匹林,晚上的利尿剂在最后一格……”她把药盒放在陆建国面前的小茶几上,又递过一个带刻度的保温杯,“您看,我在杯身上贴了标签,早上八点、中午十二点、晚上六点,吃药的时候就对着看,不会忘。”
母亲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念叨:“你这孩子,想得多细。上次你爸就是忘了吃利尿剂,腿肿了好几天……”
“妈,爸刚出院,得养成规律吃药的习惯。”婉晴又拿出一个血压计,“启俊,你来帮爸量个血压吧,我去厨房看看汤。”
陆启俊放下手里的康复手册,熟练地给父亲绑上袖带。血压计“滴滴”作响时,静宁搬着小凳子凑过来,小脑袋探在血压计和爷爷之间:“爸爸,爷爷的血压像不像过山车?”
“傻孩子,”陆启俊笑了,“爷爷的血压现在是小火车,慢慢开才安全。”数值出来,高压135,低压80,比住院时平稳了许多。陆建国看着儿子欣慰的眼神,又看看儿媳在厨房忙碌的背影,心里那块因生病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饭后,静宁果然搬出了她的“手工工作站”——一张儿童小课桌,上面摆着胶水、彩纸和剪刀。她要做的是老师布置的“我家的大树”,彩纸上己经剪出了歪歪扭扭的树干,正往树枝上贴用纽扣做的“树叶”。陆建国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看康复训练视频,目光却时不时飘向孙女。只见她抿着小嘴,用胶水把红色纽扣粘在绿色卡纸上,粘歪了就小心翼翼地揭下来重贴,小眉头皱得紧紧的,像在做什么大事。
“静静在做什么呀?”陆建国忍不住问。
“做大树呀爷爷,”静宁头也不抬,“老师说,大树的叶子是家人,每片叶子都不一样。”她举起一片用金色亮片粘的“叶子”,“这片是爷爷,会发光的,因为爷爷最厉害!”
陆建国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眼眶有点发热。他想起住院时,孙女举着小红花贴在ICU的玻璃窗上,说要给爷爷当勋章。这孩子,好像一夜间就长大了。
婉晴收拾完厨房出来,看到父女俩这一幕,悄悄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她走到陆建国身边,递过一杯温牛奶:“爸,医生说您晚上可以喝点牛奶助眠。明天早上的复健,我跟启俊商量好了,先从扶着助行器走开始,别太累着。”
“知道了,啰嗦。”陆建国嘴上嫌弃,却乖乖接过牛奶。自从出院,婉晴就像个精准的闹钟,从吃药到复健,从饮食到作息,把他的生活安排得明明白白。起初他还有点不习惯,觉得被管着,但看着儿媳眼里的认真和疲惫,那些抱怨就咽回了肚子里。
静宁终于完成了她的“大树”,举起来展示时,胶水还没干透。“爷爷你看!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这是我,这是奶奶,还有你!”她指着树干上用纽扣拼出的小人,“我们都长在一棵树上,谁也不掉下来!”
陆建国笑着点头,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笑意。婉晴接过画,把它贴在客厅的冰箱上,那里己经贴满了静宁的“作品”,现在又多了一棵承载着全家人的“大树”。
“好了静静,现在该给爷爷跳舞了吧?”婉晴看了看时钟,“跳完舞就该洗漱睡觉了哦。”
“好嘞!”静宁立刻跑到客厅中央的“康复步道”上,把小课桌往旁边推了推。她打开平板电脑,找出孔雀舞的音乐,先煞有介事地整理了一下裙摆——其实只是条普通的粉色连衣裙。音乐响起,她踮起脚尖,小手在头顶比出孔雀的形状,歪歪扭扭地转起圈来。
她的动作并不标准,甚至有些笨拙,小屁股一扭一扭的,羊角辫跟着甩来甩去,脸上却带着极其认真的表情。陆建国和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着,笑得合不拢嘴。母亲掏出手机录像,嘴里不停地说:“我们静静跳得真好,比电视上的还好看!”
一曲跳完,静宁气喘吁吁地跑到爷爷面前,行了个不太标准的礼:“爷爷,好看吗?”
“好看!太好看了!”陆建国伸出还不太灵活的左手,轻轻拍了拍孙女的头,“爷爷看了心里呀,比吃了蜜还甜。”
婉晴给女儿递过水杯,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又看看父亲舒展的眉头,心里一片柔软。这些日子,她在医院和家之间连轴转,白天是雷厉风行的护士长,晚上回家就变成照顾老人的儿媳、辅导孩子的母亲。有时累得趴在桌上就能睡着,可只要看到静宁的笑脸,看到父亲一天天好转,就觉得所有的辛苦都有了意义。
陆启俊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一份打印好的复健计划。他走到婉晴身边,低声问:“爸今天状态怎么样?”
“挺好的,血压也稳,刚才还看静静跳舞笑了半天。”婉晴接过计划看了看,“明天开始加一点手部训练?”
“嗯,先从抓握小球开始,循序渐进。”陆启俊看着在爷爷怀里撒娇的女儿,又看看妻子眼底的疲惫,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辛苦你了。”
婉晴靠在丈夫肩上,轻轻摇了摇头。客厅里,静宁正缠着奶奶给她讲睡前故事,陆建国戴着老花镜,费力地看着康复手册,手指在书页上慢慢滑动。暖黄色的灯光笼罩着这个家,空气中弥漫着桂花香和饭菜的余温,还有一种叫“团圆”的气息,静静流淌。
她想起刚当上护士长那天,接到公公晕倒电话时的慌乱;想起在手术室外握着丈夫颤抖的手;想起ICU里父亲头上厚厚的纱布……那些惊心动魄的瞬间,此刻都化作了眼前的安稳。原来幸福从来不是惊天动地的成就,而是傍晚回家时亮着的一盏灯,是饭桌上温热的汤,是孩子蹦跳着递过来的一朵小红花,是老人安然入睡时均匀的呼吸。
静宁的故事讲完了,打着哈欠揉眼睛。婉晴走过去抱起女儿,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静静今天真棒,给爷爷跳舞辛苦了。”
“不辛苦!”静宁搂住妈妈的脖子,小声说,“我要每天都给爷爷跳舞,这样爷爷就会很快好起来,像以前一样带我去公园玩滑梯了。”
陆建国正好翻到手册上关于肢体复健的一页,听到孙女的话,鼻子一酸。他抬起头,看到儿媳抱着孙女走向卧室,儿子正在收拾桌上的药盒,妻子在厨房擦着台面,暖光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
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时升了起来,清辉透过纱窗洒进客厅,落在静宁的“大树”画上,落在药盒整齐的格子里,落在康复步道的卡通贴纸上。陆建国慢慢合上手册,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耳边是家人轻缓的动静,像一首温柔的摇篮曲,催着他进入一个安稳的梦乡。他知道,在这个被爱包裹的暖巢里,自己一定会好起来的,很快,就能牵着孙女的手,去公园看她滑滑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