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里闷热得像个蒸笼,窗外连一丝风都没有。银匠铺的敲打声终于停了,巷子里只剩下不知谁家空调外机的嗡鸣,单调地响着,衬得屋里更静。
桌上摊着我的硬皮笔记本,翻到空白的一页,钢笔吸满了墨水,可笔尖悬在那儿,半天落不下一个字。
老周那杯梅子酒的甜味还在舌尖转,可心口那块地方,却像被什么东西挖空了,又冷又涩。
我闭上眼,昆明这几个月的光景,像老电影一样在黑暗里放:段老头从旧书里抖落干叶子时浑浊又温和的眼睛,书店里尘埃在光柱里跳舞的样子;张阿婆晒乳扇时那股浓得化不开的奶膻味;还有老周酒馆里,那些沉默的酒瓶在昏黄光线下投下的影子,和他听我絮叨时,脸上那种看透世事又带着点纵容的笑。
这些人,这些事,像一块块温热的石头,一点点垫在我掉下去的那个坑里,让我以为,伤疤底下真的能长出新的肉来。
可是苏雯的名字,像根藏在最深处的刺,轻轻一碰,就疼得钻心。
我拉开抽屉,最底下压着一个硬硬的信封。抽出来,里面是几张照片。
指尖碰到最上面那张,是我们刚上大一时在图书馆门口拍的,两个人都傻乎乎的,穿着宽大的军训服,脸晒得通红,她踮着脚,下巴搁在我肩膀上,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头发丝被风吹得糊了我一脸。
那时候的空气,好像都带着图书馆油墨和新书的味道,还有…她身上淡淡的洗衣粉香气。
后面几张,是在冰封的松花江上,我们裹得像两个球,对着镜头哈出白气;是在地质宫的台阶上,她穿着租来的蹩脚汉服跳那支《惊鸿舞》,水袖甩开时,阳光正好打在她脸上。
照片一张张翻过去,指尖的温度好像也一点点褪尽了。毕业典礼那天的混乱和喧嚣又涌上来。她穿着宽大的学士袍,帽檐下的脸绷着,在人来人往的礼堂门口,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子一样扎进耳朵里:“齐默,我们…算了吧。”
她眼神躲闪,不敢看我,“你太理想主义了…我们…不合适。”
理想主义?我那时只觉得荒谬又可笑。我们在一起西年,啃过食堂最便宜的馒头,挤过没暖气的考研自习室,分享过同一副耳机里跑调的歌,规划过无数个关于未来的、闪闪发光的梦,到头来,一句轻飘飘的“理想主义”就把一切都打发了?
我看着她紧抿的嘴唇,看着她微微颤抖的手指,看着她眼底那片极力掩饰的、浓得化不开的阴影,喉咙里堵得发慌。我知道,她没说真话。可那层厚厚的、我看不透的苦衷,像一堵墙,生生隔开了我们。
她不愿意说,我也就没有力气去撞了。所有的质问和不甘,最后都只化作一句哑在喉咙里的“好”。
眼泪是什么时候掉下来的,自己都没察觉。一颗,砸在照片上她笑得灿烂的脸颊旁,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痕。紧接着,更多的,毫无预兆地涌出来,滚烫的,顺着鼻梁滑下去,落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把那片特意压平的、从书店旧书里捡到的干叶子,洇湿了一角。
我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却越抹越多。这几个月在昆明老街积累起来的那点平静和暖意,在这个闷热的夜里,被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钝痛轻易击穿了。我以为我好了,原来只是把伤口藏得更深了。
就在这种狼狈的、无声的泪流满面里,手机屏幕突兀地亮了。一条新的微信消息,来自那个沉寂了许久的名字苏雯。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我盯着那个名字,指尖发麻,过了好几秒才划开屏幕。
消息很短,只有两行:
“齐默,下个月十六号,我结婚。在上海。”
“你会来吗?”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寒暄,甚至没有一个表情符号。字字句句,像淬了冰的针。
时间仿佛凝固了。阁楼里的闷热,窗外的嗡鸣,脸上未干的泪痕,全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手机屏幕那点刺眼的光,和那两行字。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麻木感,从脚底板瞬间窜到头顶,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和知觉,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壳子,僵硬地坐在椅子上。
原来心死,不是剧烈的绞痛,而是这样一片死寂的、无边无际的荒芜。她终于彻底走远了,走向了另一种我完全陌生的、灯火通明的生活。那个曾经和我一起在寒夜里依偎取暖,一起做着理想主义美梦的女孩,终究是消失了。
屏幕的光暗了下去,又亮起。是她又发来一句:“?”
我盯着那个问号,像是隔着一个世纪那么远。指尖冰凉,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才缓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回复,每一个按键都像在敲击自己的骨头:
“恭喜。”
“我就不去了。”
“礼金转你。”
手指机械地点开转账,输入了一个吉利的数字。确认,支付。动作流畅,没有一丝犹豫。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务。
做完这一切,我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窗外,不知哪家的野猫发出一声悠长的、凄凉的叫声,划破了粘稠的夜。我抬手,用力抹去脸上最后一点湿意。指尖触碰到眼角,那里干涩紧绷。
她放过了我。
我也终于,要把那个停留在松花江畔、图书馆门口、毕业礼堂里的苏雯,彻底还给我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