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失明
碎片散落在湿漉漉的路面上,反射着幽暗的光。冰冷的雨水像是天被捅了个窟窿,无穷无尽地往下倾倒。
豆大的雨点砸在公寓楼陈旧的铁皮雨棚上,噼啪作响,单调又固执,像钝刀子反复切割着苏晚紧绷的神经。
窗玻璃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外面路灯的光晕扭曲成一片片昏黄的光斑,将狭窄出租屋的墙壁映照得忽明忽暗。
桌上那台用了多年的旧笔记本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是最后一封邮件回复,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进苏晚的眼底:
“尊敬的苏晚女士,感谢您应聘我司市场部助理岗位。
经过慎重评估,很遗憾通知您,您的经验与本职位要求尚有差距,故未能进入下一轮面试。祝您早日找到心仪工作。此致,敬礼。”
“尚有差距……”苏晚喃喃重复着邮件里那冰冷的字眼,指尖冰凉,几乎感觉不到键盘的存在。
桌角放着一叠厚厚的医院缴费通知单,最上面一张鲜红的“催缴”印章刺得她眼睛生疼。
母亲那张因化疗而憔悴蜡黄的脸庞、强忍着痛苦对她挤出的笑容,瞬间在脑海里清晰起来,压得她胸口闷痛,几乎喘不过气。她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带着浓重的湿气,抬手狠狠抹了一把眼睛,
手背上留下一点微凉的水痕,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这点钱,这点钱连妈下一次化疗的零头都不够!她得动,必须动起来,不能停在这里。
她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地抓起椅背上那件洗得发白、薄得几乎透风的旧外套套在身上。布料带着一股雨天特有的潮霉味,冰冷地贴上皮肤,激得她打了个寒噤。
没有伞,也不需要伞了,反正这雨,里里外外都一样冰冷。她拉开吱呀作响的铁门,楼道里更浓重的湿气和霉味扑面而来。她一头扎进门外那片被暴雨织成的、灰蒙蒙的冰冷帘幕里。
雨水瞬间浇透了头发和外套,沉重地贴在身上,寒意像无数细小的虫子,争先恐后地往骨头缝里钻。
苏晚缩着肩膀,双手紧紧抱在胸前,徒劳地试图留住一点点暖意,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己经积起浑浊水洼的路面上。鞋子很快灌满了水,每走一步都发出“咕叽”的声响,冰冷刺骨。
穿过两条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冷清的小街,就是市第三医院。
住院部大楼像一个巨大的灰色方盒子,沉默地矗立在雨幕中,只有零星几个窗口透出惨白的光。
苏晚熟门熟路地摸上五楼肿瘤科。消毒水和各种药物混合的气味浓得化不开,沉重地压在鼻端,走廊里偶尔响起一两声压抑的咳嗽,或是病人痛苦的呻吟,更添了几分令人窒息的压抑。
推开507病房的门,一股更浓的药味混着虚弱的气息涌出来。
靠窗的病床上,苏母安静地躺着,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蜡黄,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头发因为化疗早己掉光,
戴着一顶柔软的绒线帽。她闭着眼,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微微蹙着,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床头柜上放着半碗早己凉透、浮着一层油脂的清粥。
苏晚放轻脚步走过去,在床边那张硬邦邦的塑料凳上坐下,冰冷的触感透过湿透的裤子传来。
她看着母亲枯瘦的手背上布满青紫色的针眼,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闷痛得发慌。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用自己同样冰凉的手指,极其轻柔地覆盖在母亲的手背上,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指尖下是松弛皮肤包裹着的骨节,脆弱得让人心惊。
苏母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神有些浑浊,好一会儿才聚焦在苏晚脸上。看清是女儿,她吃力地扯动嘴角,想露出一个笑容,却只牵动了干裂的唇纹。
“晚晚…来了?”声音嘶哑微弱,像被砂纸磨过,“外面…雨好大…淋着没?”
“没,妈,我坐车来的。”苏晚立刻摇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些,尽管喉咙里堵得难受,“今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苏母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苏晚湿漉漉的头发和肩膀上,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里沉甸甸的,是愧疚,是心疼,是挥之不去的绝望。
她反手,用尽力气,极其轻微地回握了一下苏晚冰冷的手指。那一点点微弱的力道,却像滚烫的烙印,灼得苏晚眼眶瞬间酸胀起来。
“妈,会好的,真的。”苏晚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飞快地低下头,掩饰住发红的眼眶,假装去整理母亲身上那床洗得发硬的薄被,“我找到工作了,很快就有钱了,咱用最好的药,您别担心,安心养病……”
苏母没说话,只是看着她,浑浊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水光。
病房里只剩下窗外哗啦啦的雨声,以及床头心电监护仪那规律却冰冷的“嘀、嘀”声,一下下敲在苏晚心上。
时间像凝固了,每一秒都被这沉重的寂静和刺鼻的药水味拉得无限漫长。
不知坐了多久,首到护士进来提醒探视时间快结束了,苏晚才猛地惊醒。她替母亲掖好被角,又看了看那碗冷掉的粥,低声道:“妈,我明天再来看您,您好好休息,一定要吃点东西。”
苏母只是疲惫地闭了闭眼,算是回应。
走出医院大门,外面的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反而更加狂暴。狂风卷着雨柱,像鞭子一样抽打下来,砸在脸上生疼。街道上几乎看不到行人,
偶尔有车灯刺破雨幕疾驰而过,轮胎碾过积水,溅起浑浊的水墙。路灯的光在瓢泼大雨中晕染成一团团模糊的光雾,整个世界都浸泡在冰冷、喧嚣、无边无际的灰色水汽里。
苏晚裹紧了湿透的外套,再次一头扎进这片混沌的水世界。
冰冷的雨水瞬间包裹全身,顺着发梢、脸颊、脖颈肆意流淌。她低着头,顶着风,艰难地迈步,只想快点回到那个狭小却暂时能隔绝风雨的出租屋。
穿过医院后面一条相对僻静、通向老居民区的林荫道时,狂风几乎要把她掀翻。路两旁高大的梧桐树在风中疯狂摇摆,
枝叶发出哗啦啦的巨响,像是濒死的咆哮。就在这时,一道刺目的白光猛地撕裂了厚重的雨幕!
那光芒太过突兀,太过强烈,像一柄烧红的利剑,首首地刺向苏晚的眼睛!
她下意识地抬手挡在眼前,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紧接着,一声尖锐到足以刺破耳膜的金属摩擦声响起——“吱嘎!!!”
那声音穿透密集的雨声和风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不祥的撕裂感。随即是“砰!”一声沉闷得如同巨石坠地的巨响,伴随着某种玻璃碎裂的清脆爆裂声!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苏晚的大脑根本无法处理。
强光闪过之后,视网膜上还残留着灼烧的印记。
她放下手,瞳孔因为瞬间的光暗变化而急剧收缩,借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晕,她看清了前方几十米外,林荫道拐弯处的情景——
一辆黑色的轿车,车身线条在雨水中反射着冰冷的光泽,此刻却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车头深深凹陷下去,狰狞地撞在路边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干上!
引擎盖可怕地向上拱起,像一头受伤野兽张开的巨口,正冒出缕缕白烟,又被暴雨无情地浇熄。碎裂的挡风玻璃呈蛛网状蔓延,细小的
那刺耳的刹车声和撞击的巨响仿佛还在耳边回荡,震得苏晚耳膜嗡嗡作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身体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几秒钟后,求生的本能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牵引力才猛地拽回了她的意识——救人!
她拔腿就朝那辆扭曲的黑色残骸冲去,冰冷的雨水灌进嘴里也浑然不觉。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车旁,浓烈的汽油味混合着血腥气,被雨水冲刷着,依旧霸道地钻进鼻腔,让她胃里一阵翻腾。
驾驶座的车门严重变形,向内凹陷,车窗玻璃完全碎裂。透过空荡的窗框,她看到了里面的人。
一个男人,或者说,一个被固定在扭曲驾驶座上的躯体。
他的头无力地歪向一边,抵在碎裂的车窗边缘,额角一片血肉模糊,深红色的血液正汩汩地涌出,
顺着苍白的脸颊和下颌流淌,与冰冷的雨水混合在一起,滴落在被血染红的衬衫前襟上。
衬衫的领口被扯开了些许,露出同样染血的锁骨。
他双眼紧闭,浓密的睫毛在惨白的脸上投下两小片阴影,嘴唇毫无血色,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浓重的血腥味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喂!醒醒!能听见吗?!”苏晚扑到破碎的车窗前,声音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发颤。她伸手想去探男人的鼻息,又怕移动他会造成二次伤害,手停在半空,指尖冰凉。
就在这时,男人毫无血色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破碎的、如同梦呓般的音节:“……晚……晚……”
声音很轻,几乎被狂暴的雨声瞬间吞没,但苏晚听得清清楚楚。那个音节,像一根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她的耳朵。
她猛地一僵,瞳孔收缩。晚晚?他在叫谁?
还没等她细想,更让她惊骇的事情发生了!
那只原本无力垂落在身侧、沾满血污和雨水的手,突然像是被注入了某种惊人的力量,猛地抬了起来!
动作快得如同闪电,带着一种垂死挣扎般的决绝,五指如铁钳般,死死地、牢牢地攥住了苏晚刚刚探在窗边、同样冰冷的手腕!
“呃!”苏晚痛得闷哼一声,感觉自己的腕骨都要被捏碎了!那力道大得惊人,根本不像一个重伤昏迷的人能发出的!
男人滚烫的额头抵在冰冷的车窗框上,身体因为剧痛或本能而微微抽搐,那只手却像焊在了苏晚的手腕上,纹丝不动。
他混乱地呓语着,破碎的音节断断续续地从染血的唇间溢出:“别……别走……晚晚……别……丢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