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房比柴房更小,也更暗。只有一扇糊着厚油纸的小窗,透进些昏蒙蒙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混合着陈年铁锈、机油、干草和灰尘的古怪气味,吸一口都呛嗓子。墙角堆着些辨不清原貌的破烂农具,还有几捆早己朽烂发霉的草绳。
姜晚抱着树苗,站在门口,被那浑浊的气味冲得一阵头晕。怀里的小身体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小手紧紧攥着那只冰冷的铁鸟。
“就这儿了!”孙茂才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完成任务的敷衍和不易察觉的烦躁,“地方是挤了点,总比睡野地强!你们娘俩先将就着!”他瞥了一眼被后生小心翼翼捧在怀里、那个布满锤痕的轴承内圈,又扫过陈铮那条拖在地上、因为刚才的剧烈动作而微微颤抖的烂腿,眉头皱得更紧,“陈铮!你……你腿脚不方便,这两天……队上的活计先放放!把……把家里安顿好再说!”
这“恩典”给得极其勉强,更像是怕陈铮这条烂腿彻底废在队上,反而成了更大的累赘。
孙茂才说完,也不等回应,挥挥手,带着那个捧着“宝贝”轴承、一脸忐忑又带着点莫名希望的后生,转身匆匆走了。留下姜晚一家三口,面对着这间冰冷、阴暗、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狭小库房。
陈铮沉默地拖着腿,第一个挪了进去。他高大的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有些佝偻。他走到墙角那堆破烂农具旁,用还能使力的那条腿,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将那些沉重的、冰冷的铁疙瘩往旁边挪开,清出一小片相对干净、能落脚的地方。动作间,那条烂腿不可避免地蹭到冰冷的地面和锈蚀的金属边缘,带来一阵阵钻心的抽痛,他紧抿着唇,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却一声不吭。
姜晚抱着树苗,也慢慢挪了进去。脚下是冰冷坚硬、布满灰尘的地面。她小心翼翼地将树苗放在陈铮清出来的那块空地上,用那条硬邦邦的旧棉被把孩子裹紧。树苗似乎被这陌生、阴冷的环境吓到,小嘴一瘪,眼看又要哭。
“不怕,树苗不怕,”姜晚连忙低声哄着,轻轻拍着他,“爹娘都在呢。”她拿起孩子手里那只冰冷的铁鸟,在昏暗的光线下晃了晃,“看,小鸟也在。”
冰冷的金属小鸟似乎给了孩子一丝熟悉的安全感。树苗抽噎了两下,把小脸埋进破棉被里,不哭了,只是身体还微微发抖。
安顿好孩子,姜晚站起身,打量着这间冰冷的牢笼。没有床,没有灶,只有冰冷的墙壁和满地的灰尘。唯一的光源是那扇糊着厚厚油纸的小窗,透进来的光微弱得可怜,连角落里都看不真切。
“得……得弄点光……”姜晚喃喃自语,声音在寂静的库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没有光,树苗会更怕。而且,陈铮那条腿……也得看看。
她下意识地看向陈铮。陈铮正靠坐在清出来的墙角,闭着眼睛,似乎在忍受着腿上传来的剧痛,脸色在昏暗中显得更加灰败。
“我去……找点能烧的……”姜晚说着,转身想出去找点柴火或者干草,至少能生个小火堆取点暖光。
“不用。”陈铮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干涩。
姜晚顿住脚步,疑惑地看向他。
陈铮慢慢睁开眼,目光在昏暗的库房里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墙角那堆被他挪开的破烂深处。那里,似乎有一个黑乎乎、沾满油污的东西半埋在灰尘里。
他拖着腿,极其艰难地挪过去,伸手在那堆东西里摸索着。片刻,他掏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极其破旧的煤油灯。玻璃灯罩早己不知去向,只剩下一个锈迹斑斑、歪歪扭扭的金属底座,上面连着一个同样锈蚀、灯芯调节旋钮都锈死了的灯头。整个灯身糊满了厚厚的、凝固发黑的机油和灰尘,像个刚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废铁疙瘩。
陈铮把煤油灯放在地上,又在那堆破烂里翻找。这次,他找出一个同样沾满油污、瘪了一小块的小铁皮罐子。他拧开锈死的盖子,里面竟然还有小半罐粘稠、发黑的……废机油!一股刺鼻的、带着强烈化学气味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姜晚被那气味呛得后退一步,皱紧了眉头。用这个点灯?这能点着吗?就算点着了,那烟……
陈铮没看她。他拿起那个破煤油灯,用沾满油污的手指,极其粗暴地抠掉灯头上凝固的油泥和锈渣。然后,他扯下自己破棉袄袖口一小缕还算干燥的棉絮,搓成一条细绳,当作灯芯,塞进那锈死的灯头里。
做完这些,他拿起那个装着废机油的小铁罐,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地将粘稠发黑的废机油,滴进煤油灯底座那个小小的储油槽里。动作很稳,没有浪费一滴。
昏暗中,他粗糙的手指沾满了粘稠的黑油,动作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滴了大概十几滴,储油槽几乎满了。陈铮放下铁罐。他拿起那盏破灯,凑到眼前,对着那塞了棉絮的灯头,用牙齿咬住那锈死的旋钮残骸,腮帮子用力!
“咯吱……”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响起。
他额头的青筋再次暴起,汗水混着脸上的油污滚落。终于,“咔哒”一声轻响,那锈死的旋钮被他用蛮力硬生生咬松了!他用手拧动旋钮,将那条搓好的棉絮灯芯往上提了提,露出一点干燥的线头。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拖着那条剧痛的烂腿,挪到库房那扇唯一的小窗边。窗棂上积着厚厚的灰尘。他伸出沾满黑油的手指,在窗棂木框的缝隙里,极其仔细地摸索着。
姜晚屏住呼吸看着他。他要做什么?
很快,陈铮的手指停住了。他从那积满灰尘的窗棂缝隙里,小心翼翼地抠出了一小片东西——那是半根早己受潮、软塌塌的……火柴!火柴头那点红色的磷药,早己被潮气浸得发黑发暗。
陈铮捏着那半根软塌塌的火柴,又挪回放着煤油灯的地方。他坐在地上,将火柴头凑到煤油灯灯芯露出的那点干燥棉絮线头旁。
一次,没着。 两次,火柴头在棉絮上蹭过,只留下一点更深的黑色痕迹。 三次……
陈铮的呼吸变得粗重,那条烂腿因为维持这个姿势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就在姜晚几乎要绝望的时候——
第西次!
陈铮捏着火柴的手指猛地用力一划!火柴杆在粗糙的棉絮线上狠狠擦过!
“嗤——!”
一声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爆燃声响起!
一点极其微小、却异常明亮、带着淡蓝色焰心的橘黄色火苗,骤然从那沾满废机油、被强行塞进锈蚀灯头的棉絮线头上跳跃起来!
火苗起初只有黄豆大小,在昏暗的库房里显得那么微弱,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被这浑浊的空气和冰冷的黑暗吞噬。它燃烧着,散发出浓烈的、带着废机油特有恶臭的黑烟,迅速在低矮的库房顶棚弥漫开来。
然而,这点微弱、呛人、带着刺鼻气味的火光,却像一把锋利的凿子,猛地凿开了库房里那令人窒息的、厚重的黑暗!
昏黄的光晕,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勉强照亮了周围一小片区域。照亮了冰冷的地面,照亮了墙角堆着的破烂轮廓,照亮了树苗裹在破棉被里、因为突然的光亮而微微睁大的、带着惊惧和好奇的眼睛,也照亮了陈铮那张布满汗水、油污、在火光映照下显得异常疲惫却无比坚毅的侧脸。
他小心翼翼地护着那跳跃的、冒着黑烟的火苗,慢慢地将那盏破旧、丑陋、散发着恶臭的煤油灯,放在了姜晚和孩子面前的地面上。
小小的火苗顽强地燃烧着,努力地驱散着周围的黑暗和寒冷,尽管它自身也散发着令人不适的污浊。
“光。”陈铮沙哑地说,声音在火焰的噼啪声中几乎听不清。他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那条烂腿终于得以伸展,剧烈的疼痛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额头的汗水在火光下闪着光。
姜晚看着那点摇曳的、散发着黑烟和恶臭的橘黄色火苗,又看看火光映照下陈铮那张疲惫而沉默的脸,再看看被火光驱散了部分恐惧、正怯生生从破棉被里探出小脑袋、好奇地看着那盏“灯”的树苗。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一种更沉重的、混杂着烟火气的暖意,猛地冲上她的鼻尖。
在这冰冷、阴暗、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囚笼里,这点用废机油、破灯盏、半根受潮火柴点燃的、带着污浊的光,却成了他们此刻唯一的……太阳。
树苗伸出小手,似乎想去碰触那跳跃的火苗,又有些害怕,小手悬在半空。橘黄色的光晕落在他小小的掌心,也落在他枕边那只冰冷的铁鸟身上,给那沉默的金属守护者,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跳动的金边。
库房外,生产队上工的哨子声早己远去,只剩下冬日旷野里呼啸的寒风。而在这小小的、污浊的光明里,寒冷和黑暗,似乎被暂时地挡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