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阳光己经有了盛夏的雏形,明晃晃地炙烤着大地。麦浪翻滚的金色海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新翻的、赭黄色的土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被晒干后的粉尘味和残留的麦草气息。中考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己经变成了触目惊心的个位数。教室里,油墨试卷的“沙沙”声取代了往日的喧嚣,空气里弥漫着笔尖摩擦纸张的焦灼和无声的硝烟。
就在这冲刺的最后关头,星期六的清晨,天刚蒙蒙亮,张建军就被父亲从睡梦中叫醒了。不是闹钟,而是父亲那只布满老茧、带着泥土气息的大手,轻轻拍在他的肩膀上。
“建军,起来了。”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夜未消的疲惫,“后晌……得去南坡把花生点了。”
张建军迷迷糊糊地坐起身,脑子还有些混沌。花生?点种?中考……他的意识瞬间被拉回现实。下周三就是中考了!他还有几套模拟卷没做完,还有几个知识点没背熟!这个时候……去种花生?
一股巨大的烦躁和委屈猛地涌了上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看到父亲那张被晨光勾勒得更加沟壑纵横的脸,看到他那双浑浊眼睛里深藏的血丝和不容置疑的疲惫,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父亲身上的旧褂子被汗水浸透又晒干,留下圈圈白色的汗碱。他显然己经起来很久了,也许天没亮就去地里忙活了一圈。
“爹……下周三就考试了。”张建军最终还是低声说了一句,声音干涩。
父亲沉默了一下,拿起靠在墙角的锄头,扛在肩上,转身往外走,只丢下一句:“地不等人。节气过了,种啥都白搭。”他的背影在门口微亮的晨光里,显得异常沉重。
张建军像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坐在硬邦邦的门板床上。窗外,天边泛起鱼肚白。几只早起的麻雀在院墙上叽叽喳喳。母亲在灶房里忙碌的声响隐约传来。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可又完全不一样了。他感到一种巨大的撕裂感。一边是近在咫尺、决定命运的中考战场;一边是脚下这片沉默却无比真实、不容忽视的土地。他像一根被绷紧到极限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他机械地穿上衣服,趿拉着破胶鞋,胡乱扒了几口母亲端上来的玉米糊糊。饭食粗糙,他食不知味。父亲己经扛着锄头和花生种袋出门了。他磨蹭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背起书包——里面塞着没做完的模拟卷和复习资料——也扛起一把小点的锄头,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村南自家的那块责任田。
太阳升起来了,毫不吝啬地散发着热量。南坡的地刚翻过,土块还没完全耙碎,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父亲己经在田里忙活了。他先用锄头开出一条浅浅的沟垄,然后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将一粒粒的花生种子,按照一定的间距点进土里,再用脚轻轻拨土覆盖上。动作熟练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
张建军放下书包,学着父亲的样子开始干活。锄头柄握在手里冰凉沉重。他弯下腰,机械地开沟、点种、覆土。腰很快就酸了,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来,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他抬手用沾满泥土的袖子抹了一把,眼前一片模糊。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书包里的试卷,不去想那些没背熟的古文和公式。可那些东西像一群恼人的苍蝇,在他脑海里嗡嗡盘旋。牛顿定律的公式是什么?《岳阳楼记》下一句是什么?还有那道该死的二次函数利润题……他越想集中精神干活,思绪就越发混乱。手里的动作也变得笨拙起来,点的种子间距忽大忽小,覆的土也厚薄不均。
“专心点!”父亲低沉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种子点稀了不出苗,点密了抢养分!土盖厚了拱不出来,盖薄了晒干了种子!”
张建军心里一紧,一股委屈和烦躁再次涌上。他猛地首起腰,想说“我要回去复习”,可话到嘴边,看到父亲佝偻着背、汗水浸透衣衫的背影,看到他那双沾满泥土、骨节粗大的手,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咬着牙,重新弯下腰,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手里的种子上。每一粒花生种,都带着父亲沉甸甸的期望,也是这个家未来的一点微薄希望。
汗水浸湿了后背,太阳晒得头皮发烫。腰背的酸痛越来越剧烈,像无数根钢针在扎。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越爬越高,影子越缩越短。田垄在脚下缓慢地延伸。书包静静地躺在田埂上,里面那些决定他“前途”的试卷和书本,在炽烈的阳光下,仿佛成了另一个世界的遗物。他机械地重复着点种的动作,脑子里却一片混乱。花生种沉入温热的泥土,而他自己的未来,却如同这暴露在烈日下的田地,一片焦灼,一片迷茫。中考前最后的日子,就这样在泥土与汗水的沉重中,在复习与农活的撕扯中,缓慢而煎熬地流逝着。每一次弯腰点种,都像在亲手掩埋自己那微弱而渺茫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