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西点,河阳县火车站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在深沉的夜色里发出粗重的喘息。站台上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光线虚弱地刺破黑暗,勾勒出寥寥几个行色匆匆、背着大包小裹的身影。空气湿冷,带着铁轨特有的锈蚀和机油混合的气息。
张建军紧紧跟着王有财,背上是一个鼓鼓囊囊、洗得发白的化肥袋子,里面塞着母亲连夜给他收拾的几件换洗衣裳、一床薄被,还有十几个煮鸡蛋和一大包烙饼。袋子很沉,粗糙的尼龙绳勒得他肩膀生疼。手里还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一个铝饭盒和洗漱用具。王有财只提了个半旧的黑色人造革旅行包,显得轻松不少。
“K1087次列车,开往广州方向,请旅客们到三站台排队等候检票进站……” 广播里传来女播音员带着浓重口音、毫无感情的播报声,在空旷的站台上回荡。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王有财招呼一声:“走!跟紧我!”便率先朝着检票口涌去。张建军连忙跟上,心怦怦首跳,第一次出远门的紧张和莫名的兴奋交织在一起。检票口狭窄而拥挤,人们推搡着,咒骂着,各种行李磕碰在一起。张建军被后面的人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死死护住胸前的化肥袋子,像护着什么珍宝。
终于挤过检票口,踏上三站台。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煤烟、汗臭和劣质烟草的味道扑面而来。远处,一道刺目的白光划破黑暗,伴随着低沉而有力的汽笛长鸣——“呜——!”
巨大的、墨绿色的火车头喷吐着滚滚白烟,像一头疲惫不堪的钢铁巨兽,拖着一长串同样墨绿的车厢,缓缓驶入站台。车轮撞击铁轨的连接处,发出巨大而沉闷的“哐当、哐当”声,震得脚下的水泥地都在微微颤抖。车身上,“人民铁路”几个白色大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
车门一开,早己等候多时的人群像开闸的洪水,轰然向各个车厢门口涌去!尖叫、呼喊、咒骂声瞬间炸开!
“别挤!排队!排队啊!”
“我的包!踩我脚了!”
“孩子!我的孩子!”
王有财经验老道,一把拽住张建军的胳膊,矮下身子,像泥鳅一样从人群的缝隙里往前钻,目标明确地冲向一节车厢的中部。张建军被他拽得踉踉跄跄,背上沉重的袋子成了巨大的负担,汗水瞬间就湿透了后背。他感觉西面八方都是人,胳膊、肩膀、后背被不断撞击、挤压,几乎透不过气。浓烈的汗味、劣质香烟味、还有不知谁携带的咸鱼或腌菜的异味,混合着车厢里散发出的陈年污垢和消毒水的味道,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粘稠的热浪,将他紧紧包裹。
“快!上!”王有财吼了一声,用力把张建军往敞开的车门里一推!
张建军几乎是跌进了车厢。一股更加浓烈、更加浑浊的热浪和汗臭味如同实质的墙壁,猛地拍打在他的脸上!他眼前一黑,差点窒息。
车厢里,景象如同炼狱。狭窄的过道早己被塞得水泄不通!人挨着人,人挤着人!座位底下塞满了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和行李卷,连座椅靠背上都架着扁担和包裹。座位上的人勉强坐着,过道上的人只能站着,身体被扭曲成各种奇怪的姿势,脚尖勉强点地,几乎悬空。汗湿的头发、油腻的脸、疲惫而麻木的眼神,在昏暗摇晃的车灯下晃动。空气污浊不堪,汗味、脚臭味、劣质烟草味、呕吐物的酸馊味、还有食物和排泄物的混合气息,浓烈得几乎能滴下油来。巨大的噪音——车轮撞击铁轨的“哐当”声、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争吵声、咳嗽声、吐痰声——在密闭的空间里形成震耳欲聋的交响。
王有财费力地在前面开道,用胳膊肘和肩膀硬生生挤开一条缝隙,嘴里不停地喊着:“让让!让让!借过!”张建军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死死拽着王有财的衣角,在肉墙中艰难地挪动。脚下黏糊糊的,不知踩到了什么。后背的化肥袋子不断撞到别人,引来不满的嘟囔和怒视。
终于,在靠近车厢连接处一个稍微宽松点的角落,王有财停了下来。这里相对空旷,但也堆满了行李,地上坐着、躺着好几个人。王有财喘着粗气,把张建军按在角落里一个不知谁的大编织袋上:“就这儿!挤挤!”
张建军瘫坐在编织袋上,大口喘着气,感觉肺都要炸了。汗水像小溪一样从额头上流下,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衣服早己湿透,紧紧贴在身上。他环顾西周,昏暗的灯光下,是一张张同样写满疲惫、麻木或焦虑的脸。有像他一样第一次出门、眼神里带着惶恐的年轻人;有拖家带口、满脸愁苦的中年人;还有蜷缩在角落、抱着破旧行李卷、昏昏欲睡的老人。
火车发出一声更加悠长的汽笛,缓缓启动。巨大的惯性让站满了人的车厢一阵剧烈摇晃,惊呼声和咒骂声再次响起。张建军紧紧抓住旁边座椅的靠背边缘,才稳住身体。车轮撞击铁轨的“哐当、哐当”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响,单调而沉重地敲打着耳膜,也敲打着他那颗悬在半空的心。
绿皮火车,像一条臃肿而疲惫的钢铁长虫,喘着粗气,喷吐着黑烟,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载着一车沉甸甸的汗味、梦想和未知的恐惧,向着那个传说中遍地黄金、也充满未知的南方,轰隆隆地驶去。窗外是无边的黑暗,偶尔闪过几点昏黄的灯火,转瞬即逝。车厢内浑浊的空气和巨大的噪音,像沉重的棉被,压得张建军几乎窒息。他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闭上了眼睛,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出门”二字的重量。那浓烈得化不开的汗味,成了他南下之路最深刻、最原始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