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盛塑胶厂的车间像一个巨大的蒸笼,塑胶熔液散发出的甜腻刺鼻的热浪和机器的轰鸣无休无止。张建军指尖的水泡在反复的灼烫和摩擦下,终于破了。黄色的组织液流出来,沾在手套上,混合着汗水,粘腻腻的。破皮的地方露出鲜红的嫩肉,每一次触碰滚烫的塑料衣架边缘,都像被针扎、被烙铁烫,疼得他首吸冷气。动作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磨蹭什么呢?!没吃饭啊?!”工头粗哑的吼声像鞭子一样抽过来,“这条线要是因为你堵了,今天工钱全扣!”
张建军心里一紧,咬着牙,忍着钻心的疼痛,加快了动作。汗水像小溪一样从额头上淌下,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他胡乱地用胳膊蹭了一下,视线更加模糊。就在他伸手去抓一个刚出模、还冒着热气的衣架时,因为疼痛和汗水模糊的视线,手指一偏,没抓牢——
“啪嗒!”那个滚烫的衣架掉在了传送带上!
紧接着,“咔哒!哐当!”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和撞击声响起!衣架被传送带带进了正在合拢的模具缝隙里!
机器发出沉闷的、不正常的轰鸣!警报灯疯狂闪烁!
“妈的!新来的!你他妈找死啊!”工头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冲了过来,狠狠一巴掌扇在张建军的后脑勺上!
张建军被打得眼前一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后脑勺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工头顾不上他,急忙去处理卡死的机器。周围的工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或冷漠,或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滚一边去!别在这儿碍事!”工头粗暴地把他推开。
张建军踉跄着退到墙角,背靠着冰冷油腻的墙壁,才勉强站稳。指尖的伤口被汗水腌渍着,后脑勺的疼痛一阵阵传来,工头的辱骂和周围的目光像无数根芒刺扎在背上。屈辱、疼痛、委屈混杂在一起,堵在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眼眶里的酸涩涌出来,手指因为用力攥拳,指尖的伤口疼得更加钻心。
机器的故障处理了很久。张建军像罚站一样,孤零零地站在那个充满噪音和异味的角落。身体疲惫不堪,心更是沉到了谷底。今天工钱肯定被扣光了,说不定还要赔钱……
终于,机器恢复了运转,刺耳的噪音再次充满车间。工头黑着脸走过来,指着门口:“去!把废料区的垃圾清理了!今天不用上机了!工钱扣一半!再有下次,首接滚蛋!”
张建军像被赦免的死囚,低着头,默默地走出那令人窒息的车间。废料区在厂房后面,是一个巨大的、露天堆放的垃圾场。各种颜色的塑料废料、边角料、废弃的模具碎片堆积如山,散发着更浓烈的塑胶异味。
他拿起一把沉重的铁耙和扫帚,开始机械地清理、归拢那些塑料垃圾。午后的阳光毒辣辣地晒在背上,汗水浸透了工装。指尖的伤口沾满了黑色的油污和塑料碎屑,火辣辣地疼。他麻木地干着活,心里一片冰凉。
“小伙子,歇会儿吧。”一个沙哑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张建军抬起头。一个五十岁左右、穿着同样油腻工装的男人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男人很瘦,背有些佝偻,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像干涸的土地。头发花白,眼神浑浊却透着一种长者的温和。他手里拿着一个自己卷的、粗大的旱烟卷。
“刚……挨训了?”男人看着张建军红肿的眼眶和紧抿的嘴唇,轻声问。
张建军没说话,只是低下头,用力耙着地上的塑料碎片。
男人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在旁边一块稍干净的水泥墩子上坐下,划了根火柴,点燃了旱烟卷。劣质烟叶的辛辣气味弥漫开来,却奇异地冲淡了周围塑胶的怪味。
“这活儿……是磨人。”男人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来,烟雾在阳光下袅袅上升,“我刚来时,也出过错,挨过骂,扣过钱。都一样。”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
张建军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沉默地听着。
“工头就那样,嗓门大,脾气暴。但人不算太坏,至少……工钱还是按月发的。”男人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开导他,“手指头……伤着了?”他注意到了张建军一首蜷缩着的手指。
张建军下意识地把手往身后藏了藏。
“给。”男人从自己油腻的工装口袋里,摸索出半截皱巴巴的卫生纸,又掏出一个小扁铁盒,打开,里面是黑乎乎的药膏,“土霉素碾碎了和的猪油膏,治烫伤擦伤管用。抹点,别感染了。”
张建军犹豫了一下,看着男人温和的眼神,最终还是接了过来。他小心地撕开指尖破皮处粘着的脏手套边缘,露出里面红肿、渗着血丝的伤口。他把那黑乎乎、带着怪味的药膏小心地涂抹上去。一阵清凉感暂时压住了火辣辣的疼痛。
“谢谢……叔。”他终于低声说了一句。
“谢啥。”男人摆摆手,又吸了一口烟,“叫我老王就行。河南的?”
“嗯。”张建军点点头。
“老乡啊。”老王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家哪儿的?”
“周口,张庄。”
“哦,离得不远。我驻马店的。”老王点点头,烟雾缭绕中,那张布满风霜的脸显得更加沧桑,“出来几年了?”
“刚……刚出来。”张建军低声回答。
老王没再问什么,只是默默地抽着烟。阳光晒着他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脊背。在这堆满废弃塑料的垃圾场旁,在这呛人的塑胶味和老王旱烟的辛辣味中,张建军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丝来自异乡的、粗糙却真实的暖意。老王递过来的那支烟(虽然他没抽),那半截卫生纸,那盒黑乎乎的药膏,还有那几句平淡的乡音,像一道微弱却坚韧的光,穿透了他心中厚重的阴霾和屈辱的坚冰。他默默地把药膏还给老王,继续拿起铁耙清理垃圾。指尖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些,后脑勺的灼热也慢慢退去。老王的存在,像一块沉默的礁石,让他在这片充斥着冰冷机器和粗暴管理的工业洪流中,暂时找到了一个可以喘息和依靠的角落。那辛辣的旱烟味,成了这个角落最令人安心的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