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秋雨,绵绵不绝,将青石板路浸得油亮,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和匆匆闭合的门窗。一种粘稠的不安,随着湿冷的空气,无声地渗入每条街巷。
城西苦水井胡同的麻脸张,嘶哑的哭嚎撕开了第一道口子。他六岁的狗娃儿,晌午还在门槛边拍石子,眨眼就没了影。街坊们打着灯笼寻了一夜,只寻回更深的夜和冰冷的绝望。报官,成了唯一的、渺茫的指望。
然而,这绝望只是序曲。东城卖炊饼的老刘家丫头、南城裱糊匠的小子、北城更夫王老蔫的独苗……短短七日,五户人家门前,稚嫩的笑声被生生掐断,只剩下父母抓挠门框渗血的指痕和空荡的院落。皆是五到七岁的孩童,皆是晴天白日,在家门口或巷子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凭空抹去。
恐慌如瘟疫蔓延。街巷空了,孩童的笑闹绝迹。家家闭户,看孩子的眼神如同守着即将破碎的琉璃盏。巡城兵卒的皮靴踏在湿石板上,发出沉重却空洞的回响,驱不散那跗骨之蛆般的寒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首诡异的歌谣,如同带着霉斑的藤蔓,从最阴暗的沟渠、最破败的墙角悄然滋生、攀爬:
“红鞋儿,白裙摆,
月亮婆婆笑开怀。
小乖乖,莫发呆,
跟着婆婆走得快。
去那没有爹娘唤,
糖瓜甜果装满怀……”
起初是墙角蜷缩的乞儿,用颤抖而尖细的嗓子梦呓般哼唱。很快,这诡异的调子便钻进了紧闭的门缝,在妇人哄睡孩子的低语间隙里阴魂不散。歌词里那“红鞋白裙”的“月亮婆婆”,成了悬在京城父母心头最狰狞的鬼影。暮色西合,残月如钩时,那童谣仿佛就在湿冷的夜风里打着旋儿,钻进耳朵,冻僵骨髓。
顺天府殓房,阴寒刺骨,浓重的石灰和死亡气息也压不住那无孔不入的童谣余韵。西具小小的、覆着白布的轮廓,在冰冷的石台上无声控诉。苏芷站在台边,脸色苍白,眼下的青影是连日不眠的烙印,唯有那双眸子,亮得惊人,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她面前摊开的厚册上,密密麻麻记录着走访的每一个细节。
裴景珩挟着一身寒气推门而入,肩头雨渍未干。他挥退左右,目光扫过那西块白布下微小的隆起,下颌绷紧如拉满的弓弦。
“第五个……还是没消息?”苏芷的声音沙哑。
裴景珩摇头,声音低沉得压在喉底:“挖地三尺,活不见人,死……”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苏芷手边的册子,“你坚持查访失踪前几日的行踪,可有眉目?”
苏芷的手指重重戳在册子的一页,指甲因用力而泛白。“大人请看,”她的声音带着冰锥般的穿透力,“狗娃儿失踪前三天,跟着隔壁吴婶去城西慈幼局送过旧衣;刘家丫头失踪前两天,她娘带她去慈幼局领过冬的救济粥;裱糊匠的儿子失踪前三天,独自跑去慈幼局后巷看放风筝;王老蔫的孙子……失踪前一天,在慈幼局门口看过杂耍!”
她的指尖划过一个个名字,最终死死钉在“城西慈幼局”这几个字上,用力画了一个深圈。“五个孩子,毫无例外,失踪前三天内,都去过同一个地方——城西慈幼局!”
裴景珩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攫住那个被圈出的地名。慈幼局!朝廷设立的善堂,收容孤雏之地!这看似温暖光明的名号之下,此刻却仿佛张开了一张无形巨口,择人而噬!
“慈幼局……”裴景珩的声音淬了冰,“管事何人?”
“一个姓赵的老嬷嬷,人称赵婆婆。”苏芷脑中浮现那藏青袄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干瘦老妇。她在慈幼局门口分发窝头,笑容和煦,但皱纹包裹的眼窝深处,一丝过于精明的光亮总在游移。“表面功夫极好,城西颇有‘善名’。”
“善名?”裴景珩齿缝里挤出冷笑,“怕是画皮!”他猛地转身,“我这就……”
“大人且慢!”苏芷疾声阻拦,“无凭无据,贸然搜查官办慈幼局,打草惊蛇,恐惊动幕后黑手。而且……”她看向那西块白布,痛色在眼底一闪而过,“第五个孩子是生是死?是否还在他们手中?若逼得太紧,恐……玉石俱焚!”
裴景珩脚步顿住,闭了闭眼,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杀意。苏芷的冷静如冰水浇头。“依你?”
苏芷的目光投向殓房外铅灰的天幕,一字一句:“等。”
“等?”
“等那童谣里的‘月亮婆婆’……再次‘笑开怀’。”苏芷的声音沉入冰窟,“等第五个孩子……出现。无论生死,他都是撕开这张画皮,唯一的钥匙!”
仿佛回应她的话,殓房外一阵裹着雨丝的冷风猛地灌入,吹得烛火狂舞。隐约间,孩童飘忽不成调的哼唱,被风从极遥远处捎来:
“红鞋儿,白裙摆……”
……
细若游丝,却尖锐地刺入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