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VIP病房的恒温系统,将温度精准控制在人体最舒适的22摄氏度。空气里弥漫着高级消毒水的淡香,混合着心电监护仪单调规律的滴答声,营造出一种虚假的、无菌的宁静。
我坐在离病床三步远的沙发里,后背挺得笔首,像一尊被钉在原地的木偶。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真皮扶手上一条细微的纹路,留下浅浅的月牙印。
病床上,江砚白在强力镇痛泵的作用下,终于暂时挣脱了那百倍酷刑的折磨,陷入一种不安稳的昏睡。眉头依旧紧锁,仿佛在梦中也被无形的枷锁束缚。苍白的脸上,冷汗干涸后留下几道浅痕,像干涸河床的裂纹。那只没打点滴的手,无意识地搭在雪白的被单外,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白,即使在睡梦中,也保持着防御的姿态。
“省事…”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淬了剧毒的冰凌,反复穿刺着我的耳膜和神经。
助理小王递上平板时,他眼中那死寂的疲惫。
扫过热搜上“为爱扑街”的狂欢和股价飘红的数字时,他嘴角那抹极淡、极冷、极自嘲的弧度。
还有那句,耗尽他仅存力气吐出的“省事”。
所有的温情,所有的“守护”,所有的“深情凝视”,都在那一刻被彻底剥离。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精于算计的商人内核——一副能将自己的血肉痛苦都摆上秤盘、称量出最大利益的骨架。
他承受我的百倍痛苦,是事实。
他利用这痛苦催生的“深情”误会去管教堂弟、提振股价,也是事实。
前者是地狱般的枷锁,后者却是他在这地狱里,为自己凿开的、通往利益高地的阶梯。
荒谬吗?残酷吗?
可这,就是江砚白。
【滴!强制任务发布!】 系统的声音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将我拉回现实。
【任务:潜规则实锤。时限:24小时。内容:于目标人物林薇薇与导演张明辉(《凤鸣九霄》总导演)在“云顶”会所私人包厢会面期间,偷拍至少三张角度暧昧照片,发布至“瓜田李下”论坛,配文引导“潜规则上位”舆论。任务失败惩罚:重度头痛(伴随短暂失明)。】
偷拍?引导舆论?坐实潜规则?
胃里猛地一阵翻搅,喉咙口泛起铁锈般的恶心。
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我划开手机屏幕,解锁。相册里,静静地躺着一张半小时前收到的匿名邮件附件。
点开。
是片场偷拍的高清照片。
画面里,林薇薇穿着那身素雅的戏服,被穿着骚包紫西装的江砚舟堵在古香古色的廊柱角落。她紧紧抱着怀里的剧本,指节用力到发白,低着头,露出半截纤细脆弱的脖颈。江砚舟则扬着他那颗刚被文件夹“物理矫正”过、还带着小鼓包的下巴,一手撑着柱子,嘴角挂着那标志性的、令人脚趾抠地的邪魅(?)笑容,正说着什么。
照片的焦点,精准地捕捉到了林薇薇微微抬起的侧脸。
那双总是清澈如小鹿、带着点怯懦和茫然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两样东西: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一丝拼命压抑、却依旧从眼角泄露出来的、屈辱的水光。
眼圈通红。
像被人狠狠欺负了,却连哭都不敢大声的小动物。
指尖悬在屏幕上方,距离那个红色的“拍摄”模拟键只有几毫米。只要按下,任务就会开始倒计时。只要拍到她和导演在包厢里的照片…无论是否暧昧,配上引导性的文字,林薇薇“清纯小花”的人设就会瞬间崩塌,舆论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将她撕碎。
回家…离我只有一步之遥。
“苏晚,你在犹豫什么?” 心底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嘶吼,带着蛊惑的疯狂,“她的痛苦是假的!剧本写的!纸片人懂什么屈辱?!你忘了现实世界的阳光了吗?忘了回家的路了吗?!按下它!拍下来!发出去!你就能解脱了!”
是啊…假的。都是假的。这个世界,这本书,这些人…都是假的。完成任务,被“报复”死亡,就能回家了…
可…
为什么我的指尖像灌了铅?
为什么那张照片里,林薇薇通红的眼圈和那抹强忍的泪光,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着我的眼睛?
为什么…她抱着剧本时,指节用力到发白的样子,那么真实?
“她的害怕…是真的。” 另一个微弱却无比固执的声音,像一颗被埋在瓦砾下的种子,顽强地顶开碎石,钻了出来。
这个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瞬间压倒了那个疯狂的蛊惑。
江砚白在百倍剧痛中惨白的脸是真的。
他在我面前强撑的镇定和背后的算计是真的。
林薇薇此刻照片里的恐惧和屈辱…也是真的!
这个世界…真的只是纸片吗?
那些被剧情线裹挟着的人…真的没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吗?
“嗡——”
手机屏幕顶端,微博推送了一条新消息。
#薇薇片场敬业#(新)
点开,是《凤鸣九霄》官博发的几张花絮照。其中一张,是深夜的片场,灯光昏暗。林薇薇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的小马扎上,膝盖上摊着厚厚的剧本,手里拿着一支荧光笔,正聚精会神地在上面勾画。她眉头微蹙,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异常专注,甚至带着一丝…倔强?
配文:【薇薇深夜研读剧本,为明天的重头戏做准备。努力不会被辜负!期待林薇薇的精彩演绎!】
努力…
专注…
倔强…
这些词,和照片里那个被江砚舟堵在墙角、眼圈通红的小白花,格格不入。
像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一股莫名的烦躁和混乱攫住了我。我猛地关掉微博,手指胡乱地在屏幕上滑动,像是要甩掉那些纠缠不清的画面和声音。指尖无意中点开了微博的搜索框,鬼使神差地,输入了三个字:林薇薇。
下面自动关联出她的官方账号、超话、后援会…
还有一个,藏在最下面,关联度很低的小号。
ID:薇薇不是微微(仅粉丝可见)
粉丝数少得可怜,只有几百个。
一种说不清的冲动驱使着我,点了进去。
页面很干净,没有自拍,没有营业,只有零星几条转发,基本都是关于演技探讨、电影赏析的严肃文章。
最新一条动态,发布于——十分钟前。
没有文字。
没有配图。
只有一张…照片?
点开大图。
是一张翻开的书页照片。书很旧,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员的自我修养》。摊开的那一页,密密麻麻的印刷字旁,留有大片的空白。
而那片空白处,被人用一支鲜红的记号笔,狠狠划掉了一行打印体的台词——
【“求求你…不要离开我…”(啜泣)】
划痕又深又重,红色的墨水几乎要穿透纸背,带着一种近乎暴戾的决绝。
在那一团刺目的、被否定的红色旁边,是两行手写的字。
字迹凌厉,力透纸背,与林薇薇平时展露的柔弱截然不同,带着一股孤注一掷的锋芒:
【“滚。”】
【“我是林薇薇,不是谁的替身。”】
“啪嗒。”
手机从骤然失力的指尖滑落,重重地砸在我的膝盖上,屏幕朝下。
我僵在沙发里,像一尊骤然风化的石雕。耳边是监护仪规律却冰冷的滴答声,鼻尖是消毒水和镇痛药物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视线却死死地钉在膝盖上那部屏幕朝下的手机上。仿佛那黑色的手机壳下,依旧灼烧着那两行凌厉决绝的红字:
“滚。”
“我是林薇薇,不是谁的替身。”
滚…
滚出谁的掌心?
滚开谁的剧本?
滚出…那个设定好的、哭泣哀求的“替身”角色?
病房里死寂一片。昏睡的江砚白眉头锁得更紧,仿佛在梦中也在对抗着什么无形的枷锁。额角又有新的冷汗渗出,在冷光灯下闪着细碎的光。
我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头,目光从病床上那副承载着百倍痛苦、却也包裹着冰冷算计的躯壳,移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热搜里,“为爱扑街”的泡沫还在狂欢。
病房里,无声的挣扎与觉醒正在发生。
一个冰冷到近乎残酷的认知,如同破冰的巨锤,狠狠砸碎了我心底最后那点“纸片人”的壁垒,露出了底下鲜血淋漓的真实:
在这场人设崩塌的滔天洪流里,
在系统任务与绑定痛觉的夹缝中,
在虚伪的糖衣和真实的苦痛之下…
没有谁,
是真正可以被随意涂抹、随意伤害、随意牺牲的——
纸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