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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湿的海风终于被陆地上混杂着泥土、香料和淡淡炊烟的气息取代。
经过七日有余在商船上的颠簸与提心吊胆，当斑驳的船身终于靠上占城（古称占婆）那略显简陋、却远比崖山或儋州平静的码头时，赵昺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了一分。
一路出奇的顺利，没有追兵，没有风暴，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蓝和船舱底层挥之不去的鱼腥汗臭。
码头上的人肤色黝黑，穿着与宋人迥异的筒裙或短褂，语言更是如同鸟鸣兽语。
陈老倌佝偻着背，如同最卑微的脚夫，推着那辆几乎散架的破板车，车上仅剩的几捆咸鱼散发着最后的腥气。
车上坐着（或者说蜷缩着）那个一路沉默的“疍家妹仔”阿月。
他们像两片被风浪抛上岸的浮木，茫然地汇入这异国他乡的人流。
按照赵昺在船上悄声的吩咐，陈老倌没有在鱼龙混杂的码头区逗留。
他凭借老兵的警觉和渔夫对市井的熟悉，很快在靠近港口、相对不那么喧闹的街巷里，找到一家门面窄小、但还算干净的汉人开设的客栈“安寓栈”。
掌柜的是个眼神精明的岭南人，操着带浓重口音的官话，见是两个衣衫褴褛、风尘仆仆的“疍民”，本有些怠慢，但当陈老倌摸出几块碎银子放在柜台上时，态度立刻和缓了不少。
要了一间最便宜的厢房，门一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嘈杂，赵昺立刻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至少是卸下了“阿月”这副沉重的伪装。
他褪下那身洗得发白、沾满污渍的靛蓝疍家布衣，解开紧紧包裹头脸的布帕，额角那道狰狞的伤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陈老倌默默地从随身的破包袱里，拿出赵昺坚持要他置换银钱时特意购买的几件汉人衣物。
一套细棉布缝制的、半新不旧的靛青色首裰，虽然料子普通，针脚也略显粗糙，但款式却是正经的宋人孩童样式。
赵昺换上这身衣服，尽管身形依旧瘦削单薄，脸色也因一路劳顿和营养不良而苍白，但眉宇间那份因身份和经历而沉淀的沉静，以及额角伤疤带来的几分不属于孩童的硬朗，让他瞬间褪去了疍家女的卑微，显露出几分“落魄小公子”的气度。
陈老倌自己也换上了一套深褐色的短打汉服，常年海上劳作的古铜肤色和粗粝的掌纹，以及眉宇间那道深刻的、带着战场余韵的竖纹，让他穿上这身衣服后，非但没有家仆的恭顺感，反而更像一个沉默寡言、饱经风霜的护卫或老军汉。
他活动了一下被紧束衣物包裹的肩膀，显然有些不习惯。
“陈三爷。”赵昺的声音在狭小的房间里响起，虽仍带着一丝少年人的清稚，却己无半分船上扮演“阿月”时的瑟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压低的沉稳。
“能平安踏上此地，全赖您一路舍命相护。大恩不言谢，某铭记于心。”
陈老倌只是微微颔首，喉头滚动了一下，没说话。他脸上的颓唐并未因抵达“安全”之地而消散，那日海滩的景象如同烙印，让他眼神依旧空洞。
赵昺走到桌边，拿起那个粗布缝制的钱袋，里面只剩下可怜的三两碎银和一些铜钱，在掌心里发出轻微而寒酸的碰撞声。
那枚象征着无上皇权、曾让陈老倌心疼不己只换了十两银子的玉玺，如今只化作这轻飘飘的几块金属。
他掂量了一下，脸上却无半分痛惜，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务实，除去在给船老大的五两路途费，加上采购置办后，二人身上只余这点身家。
好在白银在这个时代的购买力还是很强，从陈老倌那处了解到，即便南宋后期因为战乱与通货膨胀，从北宋时期的一两银子换八百斤大米，下降到五分之三水准。但在占城这种相对经济落后的小国，一两银子也够一家五口数月的开销。
“按在船上与您商定的，”赵昺继续道，语气平静，“往后在外人面前，咱爷俩便是从中原避兵祸南逃至此的岭南商人。您是陈三爷，我是您族中侄儿，名唤…赵昀。”
他顿了顿，用了前世记忆里宋理宗的名字稍作修改，也算一点微妙的讽刺。
“家道中落，父母罹难，只得投奔族亲行商。”
陈老倌闷闷地“嗯”了一声，表示记下。
赵昺走到小小的木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占城的街景映入眼帘：低矮的木质房屋，挑着担子叫卖的本地小贩，空气中飘荡着奇异的香料味道和某种木材的清香。
这与记忆中临安的繁华、崖山的惨烈、儋州的破败都截然不同。
“占国此地…”赵昺的目光扫过街市，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审慎，“…在船上时，某留心听那些往来商贩攀谈，其国所产，以名贵木材与各色香料为大宗，历来是与中原、南洋诸岛贸易的根本。”
他收回目光，看向陈老倌，眼神专注，“坐吃山空终非长久之计。某想…在此地行商。”
陈老倌闻言，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带着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看向眼前的小小身影。
行商？一个七岁（身体）的孩子？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异国？
赵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补充道：“自然，外间奔波交涉，全赖陈三爷您。某只需思虑清楚，我们这区区三两本钱，究竟能做个什么买卖，方能在立足之余，积攒些微薄之力。”
他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头，显出思索的神态，“此事急不得，容某…细细思虑几日，再告知您具体章程。”
小小的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窗外异国的市声隐约传来，嗅着这股弥漫在空气里的香料气味。
赵昺嘴角上扬，露出穿越而来的第一抹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