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油灯如豆，在赵昺清瘦而沉静的侧脸上跳跃。
他刚刚放下手中描绘着某种改良弩机结构的草图，目光落在桌角那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上。
这是“陈三记”如今存放核心账目和银票的所在。
“陈三爷，”赵昺的声音打破了小院的宁静，“这半载辛苦，铺子、药行、客栈，加上桑托那边的抽成，拢共积下多少银钱了？您清点个实数。”
陈老倌正擦拭着一柄短匕，从开始教小官家习武之际，他便重新拿起兵刃，闻言放下布巾，神情庄重地捧过木匣。
他粗糙的手指熟练地拨开铜扣，里面是码放整齐的银票和一袋散碎银两、金瓜子。
他取出账本，借着灯光，一项项仔细核对着。
那些香料铺的流水、药行的盈余（扣除大量减免赊欠后仍相当可观）、客栈的分红、桑托每月的“份子”…数字在他口中低声念出，手指在算盘珠子上飞快地拨动。
时间在算珠清脆的碰撞声中流逝。
陈老倌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认真，渐渐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惊愕，最后凝固为一种近乎呆滞的震撼。
他抬起头，看向赵昺，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干涩而颤抖的声音：“昀…昀哥儿…这…这…” 他指着账本上最终的那个数字，又指了指匣子里厚厚一沓银票，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烙铁，“…刨去各处开支、预留的周转、还有…还有您让备着随时周济困难同乡的那笔活钱…净…净余…一千一百三十七两六钱！”
说出这个数字，陈老倌自己都觉得像是在做梦。
半年前，他们怀揣着三两碎银和满身血污踏上这异国码头，连吃顿饱饭都要精打细算。
半年后，竟坐拥千两之巨！这富贵的速度，简首比海上的飓风还要迅猛！他一个打了一辈子鱼、当了大半辈子穷军汉的老渔夫，何曾想过能有今日？巨大的财富冲击让他心脏狂跳，手心都沁出了汗。
赵昺听着这个数字，脸上却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平静。
他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寻常的天气汇报。
千两白银，在这个时代固然是一笔惊人的财富，足以让一个普通家庭几世无忧。
但在他心中，这不过是棋盘上刚刚积累起的一小撮筹码，距离他真正要下的那盘大棋，还远远不够。
“嗯，知道了。”赵昺淡淡应了一声，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却己越过那堆象征着财富的纸片，投向更辽阔的图景。
陈老倌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撼和喜悦中，却见赵昺己起身，走到墙上悬挂的一幅简陋的南海诸国舆图前（这是他让陈老倌寻访商贾，凭记忆拼凑绘制的）。
他的手指沿着占城海岸线滑动，点在几个重要的港口标记上：暹罗（泰国）的北大年、真腊（柬埔寨）的港口、甚至更远一些的满者伯夷（印尼爪哇）和苏门答腊的旧港。
“陈三爷，这千两白银，躺在匣子里，不过是死物。”
赵昺的声音沉稳而有力，瞬间将陈老倌从财富的眩晕中拉了回来，“需得让它流转起来，生出更多的根须，扎向更远的地方。”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从咱们‘汉商汇’里，物色几个机灵、可靠、胆大心细的汉人。要身家清白，最好是孤身或家小在此，能豁得出去的。告诉他们，跟着‘陈三记’干，前程和安家银子，都不会亏待！”
陈老倌立刻挺首腰板：“昀哥儿是要派人出去？”
“不错！”赵昺的手指重重地点在那几个港口标记上，“就按咱们在占城这套法子！带上咱们的信誉、一部分本钱、以及‘陈三记’的招牌和章程，去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他开始详细部署，首先是按照前世的复制模式： “选址，只在港口码头区！绝不深入他国主城，免生无谓纷扰。开‘陈三记’分号，主营香料、药材！”
随后赵昺郑重提到里面的核心要义：“记住两点，一是货真价实，此为立足之本！体恤同乡，药行贫病减免之策照旧，此为聚心之要！”
“二是要灵活经营，初期不必求大，稳扎稳打。可寻当地汉商合作，或扶持可靠之人代理。具体如何操作，让他们便宜行事，但大方向必须把握住！”
最后他又补充了一项：“最重要的一点！这些分号，不仅要赚钱，更要成为咱们的耳朵和眼睛！各地风物、海情、商路、乃至…中原的消息，都要留心收集，定期密报回来！”
赵昺的眼神锐利如鹰：“咱们的‘汉商汇’，不能只在占城一隅！它要像藤蔓一样，沿着这南洋的海岸线，在每一个汉人可能落脚、可能受苦的港口，都扎下根来！聚财，聚人，更要聚…这海外汉民散落西方的力量和信息！”
陈老倌听得是心潮澎湃，仿佛看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从占城这个小点向外飞速延伸。
小官家这格局，这气魄！
他用力点头：“老仆明白！定选最得力之人，将咱们的‘根’扎出去！”
赵昺微微颔首，但并未结束。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夜色，看到那片波光粼粼、承载着无限可能也暗藏无数凶险的大海。
“还有一事，陈三爷，需您亲自去办，务必隐密周全。” 赵昺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深海般的凝重。
“昀哥儿请吩咐！”
“去仔细打听打听，”赵昺一字一句道，“如今在这南洋海面上，跑得最勤、船队最大、消息最灵通的商船队伍，背后都是哪些势力在掌控？是占城本地的王族？是暹罗的权贵？是那些大食（阿拉伯）商人？还是…咱们流落在此、抱团取暖的汉人海商？”
他顿了顿，眼中闪烁着不容错辨的野心光芒：“陆地上的生意做得再大，终究是浮萍。这南洋的风浪，真正的命脉，在海上！谁能掌控海路，谁就扼住了贸易的咽喉，谁…就拥有了回归故土最可能的通道！”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舆图上那条连接占城与中原海岸的虚线，语气斩钉截铁：
“咱们的触手，不能只在地上爬！必须伸到海上去！这…才是将来有朝一日，能否真正重返中原，最要紧的一步棋！”
陈老倌心神剧震！他终于彻底明白了赵昺的终极图谋！这半年来苦心经营的“唐人街”、积攒的财富、撒出去的网点…一切的一切，都指向同一个目标。
“掌握海上力量，打通归乡之路！”
他看着眼前少年那在灯火映照下显得格外深邃坚毅的轮廓，仿佛看到了一柄正在深海之中缓缓出鞘的利剑，锋芒所指，正是那魂牵梦绕却血海滔天的故国山河！
“老仆…领命！” 陈老倌抱拳躬身，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