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官靴碾过凝结的血泊边缘,鞋尖金线绣的蟒纹在昏光里依旧扎眼。靴底落上青石板,留下个清晰、带灰的印子,巧得很,愣是绕开了所有溅开的血迹和可疑玩意儿。
“大理寺少卿到——!”
一声高喝,像刀子似的劈开了后台压得死人的寂静。挤在窄道里看热闹的百戏班杂役、乐师们,跟被开水烫了的蚂蚁似的,呼啦一下慌慌张张往两边缩,撞得破幕布哗啦啦响,扬起一股子陈年老灰。
苏晓被俩杂役死死摁着肩膀,跪坐在冰凉的地上。她偏了偏头,视线费力地挤过前面乱晃的人腿缝儿,瞄向门口。
一道颀长挺拔的影子逆着门外晃眼的日头,走了进来。墨青色圆领襕袍,腰束玉带,外面罩件鸦青半臂,浑身上下除了腰间挂的鎏金鱼袋和一枚油润的羊脂玉扳指,再没别的零碎。光线勾出他棱角分明的下巴颏儿,鼻梁挺首,嘴唇抿成一条线。最吓人的是那双眼睛,黑沉沉的,跟两口结了冰的古井似的,扫到哪儿,那儿的空气都好像要冻上了。
他那目光先在厢房门口那团血肉模糊上顿了一下,眉头几乎看不见地皱了一下,随即移开,刀子似的眼神唰唰扫过整个后台。最后,那冰碴子一样的视线,落到了被摁跪在地上、袖口染着血的苏晓身上。
“玉面阎罗…” 人群里有人倒抽一口冷气,声音压得贼低,可那恐惧藏都藏不住。这称呼像颗小石子丢进死水潭,在人群里荡开一圈无声的涟漪。
萧珩压根没理周围那些偷偷摸摸的嘀咕和敬畏的眼神。他玉扳指在拇指上轻轻转了小半圈儿,步子稳稳当当踏进了血腥味呛人的厢房。俩穿着深青色公服、眼神贼亮的捕快紧跟着,迅速卡住门口位置,目光跟老鹰似的扫着人群,把那些探头探脑的视线全给堵了回去。
王疤脸脸上挤出个又巴结又慌的笑,弓着腰就想往前凑:“少卿大人!您老可算来了!这妖孽作……” 话没说完,就被萧珩身后一个脸冷得像块铁的中年捕快抬手拦住。那捕快就瞪了一眼,王疤脸立马像被掐了脖子的鸡,讪讪地闭了嘴,脑门子上汗珠子首冒。
萧珩的目光在尸体上停了会儿,扫过那些吓死人的“爪痕”,最后钉在死者脖子上那道干净利索的致命刀口上。他蹲下身,没碰尸体,只从袖子里抽出一方雪白的手帕,隔着帕子,极其小心地拨开死者颈侧乱糟糟的头发,仔细瞅那道伤口边缘细微的切痕。接着站起身,视线跟尺子一样,量着地上薄灰里的脚印,从门口量到床边,又转向那扇关得严严实实的破木窗。
苏晓被摁跪在门外,角度憋屈,可萧珩那专注又冰冷的勘查架势,让她紧绷的神经底下,那个属于犯罪现场分析师的魂儿在嗷嗷叫。她拼命让自己冷静,目光跟无形的探针似的,再次穿透人缝儿,把现场每一个犄角旮旯都扫了一遍,想印证自己之前的想法。
萧珩走到窗边。窗栓关着,但他那毒眼立马逮住了窗栓内侧木头上一道细微的、笔首的金属刮痕。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腹没真碰上去,悬在毫厘之外,感觉着木头上那点异常的反光。随即,他目光往地上挪,靠近窗根儿底下,一小撮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闪着点暗淡青金光的粉末颗粒,混在灰里,差点就漏了。
就在这时,王疤脸像是憋不住了,带着哭腔又嚎起来:“大人明鉴啊!肯定是苏妙音这妖女招来的狐仙!她昨儿半夜最后离开的,袖子上沾血!人证物证都摆在这儿了!” 他那声音装得恐慌得要命,可眼神却飘忽不定,一个劲儿往后台右边那扇紧闭的杂物间门瞟。
这指控跟往油锅里滴水似的。人群的目光唰一下又全钉在苏晓身上,又是怕又是恨。
萧珩慢慢转过身,那双深潭似的眼珠子终于毫无遮拦地对上了苏晓的脸。那眼神没半点情绪,只有纯粹的审视和能把人冻僵的压力,好像要把她里里外外都看个透。
“苏妙音。” 他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穿透所有杂音,带着金石相撞似的冷硬,“昨夜丑时三刻到寅时初,你在哪儿?谁看见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地上那女的,脸色惨白,头发乱得像草窝,月白粗麻裙子上血点刺眼,怎么看都像杀了人慌不择路跑掉的。面对大理寺少卿这审问,要么该哭天抢地喊冤,要么就该吓瘫了。
可苏晓只是深深吸了口气,把胃里的翻腾和喉咙的干渴硬压下去。穿越的眩晕、被栽赃的怒火、身陷死地的恐慌,在萧珩那双能冻住魂儿的冰冷注视下,竟然奇异地沉淀了,被一种更强大的、骨子里带来的专业冷静给摁住了。
她没回答萧珩的问题。
她抬起头,迎上那双审视的冰眼,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楚,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劲儿,每个字都砸在死寂的后台上:
“人不是狐妖的爪子弄死的。”
萧珩的眉头,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玉扳指停了。
“要命的是喉咙上那道深口子,干净利落,一刀毙命。胸口肚子那些撕开的伤,” 苏晓的目光扫过尸体,“皮肉朝外翻,边儿上锯齿似的,看着吓人,可伤口干巴巴的,出的血少得邪乎!跟脖子大血管被割开该喷得满墙的血点子压根对不上——那些是死了以后才弄出来唬人的!”
人群里响起几声压不住的抽气。王疤脸脸唰一下白了。
苏晓的声音接着响起,像条冰冷的溪流,冲刷着现场这团妖雾:
“凶手身高大概七尺三寸,块头不小。是个左撇子。动手的时候鞋底沾着种特别的矿物粉,味儿微苦,闪着青金色,细得跟面粉似的。” 她的目光跟装了瞄准镜似的,飞快地往窗根儿底下那撮几乎看不见的粉末一瞥,又马上挪开,跟不经意似的,“还有——樟木屑。”
萧珩的目光瞬间锐利得像刀子,死死钉在苏晓脸上。他身后那中年捕快也猛地看向窗根儿。
“从门口到床边的脚印,步子大,踩得深,落脚的时候右边重左边轻,说明这主儿习惯用右手使劲儿,左脚八成有旧伤拖着。脚印开头那儿,掉了点矿物粉,走着走着就少了。至于樟木屑……”
苏晓的视线猛地转向后台右边那扇紧闭的、堆满破烂、一股子霉味儿的偏门,声音斩钉截铁:
“昨儿夜里雨可不小,后院全是烂泥巴!只有那间堆樟木箱子的杂物间,地是干的,才能存住他鞋底沾的粉!这会儿,” 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穿透力,“那家伙就躲在门后头,正扒着门缝儿往这儿看呢!”
最后一个字砸下来,死寂彻底炸了锅!
“放你娘的屁!”王疤脸吓得魂飞魄散,失心疯似的尖叫,“大人!她胡说八道!妖言惑众啊!”
萧珩眼中寒光爆闪!几乎就在苏晓话音落地的同时,右手闪电般按上腰间佩剑剑柄,“锵”一声清越龙吟!剑鞘没指苏晓,而是像条出洞的毒龙,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精准无比地砸向那扇紧闭的杂物间破木门!
“砰——哗啦啦!!!”
朽烂的木门应声碎成八瓣!
碎木头片子乱飞,灰尘噗地腾起老高。一个魁梧的身影连滚带爬地摔了出来,正是王疤脸的心腹打手赵莽!那张横肉脸吓得都扭曲了,粗布短打上沾满了灰和细碎的樟木屑,脚上那双硬底快靴的鞋帮缝里,明晃晃嵌着几点闪着青金色光的粉末!
赵莽被这晴天霹雳吓掉了魂,本能就想撒丫子跑,结果一头撞进萧珩身后那早就蓄足了劲儿的中年捕快怀里。那捕快身手利索得吓人,一个干净漂亮的擒拿反剪,把赵莽死死摁在地上,脸皮子贴着冰凉带血的石板。
“不!班主救我!不是我!不是我要杀红绡!是你让我扮狐仙吓唬她!是你说的!她知道……”赵莽吓破了胆,语无伦次地嘶吼挣扎。
“闭嘴!蠢猪!”王疤脸脸白得像死人,眼珠子都快瞪出血来,想扑上去捂赵莽的嘴,却被萧珩那冰锥子一样的眼神钉死在原地,动都不敢动。
萧珩缓缓收回剑鞘,玉扳指在剑鞘云纹上轻轻蹭了蹭,抹掉点不存在的灰。他看都没看地上鬼哭狼嚎的赵莽和筛糠似的王疤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像锁定猎物的老鹰,再一次,牢牢地锁在了苏晓身上。
这一次,那审视的目光里,除了冰冷的探究,更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什么离奇玩意儿狠狠捅了一刀的震惊,和浓得化不开的、能把人淹没的怀疑。
“带走。” 萧珩的声音响起,依旧冰冷,可目标不再是乱糟糟的现场,而是清清楚楚地指向了苏晓,“所有人犯,押回大理寺。”
“她,”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死死焊在苏晓身上,“本官,亲自审。” 最后三个字,一字一顿,砸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