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值夜的签押房里灯火通明。
裴衍刚结束对一桩卷宗复核,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眉心。
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长安,只有更夫单调的梆子声偶尔穿透寂静。
“大人!大人!出大事了!”
急促得变了调的呼喊,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撞破了夜的沉寂。
一名皂隶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冷汗,胸口剧烈起伏,连行礼都忘了。
“慈…慈恩寺!智海禅师的舍利塔…闹…闹鬼了!白骨!会念经的白骨坐在祖师的莲台上!全寺都乱了!”
裴衍捏着眉心的手倏然顿住。
那双深邃的凤眸猛地抬起,目光看向失态的皂隶。
“说清楚。”
“什么白骨?如何诵经?现场如何?”
皂隶喘着粗气,语无伦次却又竭力清晰地描述了慧明的遭遇、洞开的塔门、那披着袈裟端坐莲台的白骨,以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诵经声。
“备马!”
裴衍霍然起身。
“即刻去仵作房唤苏渺,让她带上家伙!通知阿蛮,随行!”
大理寺的朱漆大门,在急促的马蹄声中轰然洞开。
三匹快马,刺破长安城深沉的夜幕,踏碎青石板路,向着城南慈恩寺的方向疾驰而去。
马蹄敲击石板的清脆声响,在空旷的街巷中回荡。
裴衍一马当先,玄色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
他面沉似水,紧抿的薄唇,目光看着前方的黑暗。
紧随其后的苏渺,紧紧攥着缰绳,夜风吹拂着她素色的面纱,露出下方一双清澈、沉静的眼眸。
她的心跳有些快,并非全然因为恐惧。
此刻,她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白骨、诵经声、舍利塔。
落在最后的阿蛮则显得紧张得多,圆脸上满是惊疑不定。
一边努力控马跟上,一边嘴里不停地碎碎念,拳头攥得死紧。
“佛祖保佑,菩萨显灵…阿姐,你可千万要当心啊…裴大人您跑慢点…”
-
慈恩寺的山门,此刻灯火通明,人影憧憧。
火把的光焰在夜风中不安地跳动,将僧人们一张张惨白惊惧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
裴衍三人勒马停在山门前,马蹄踏碎青砖的声响,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议论声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们身上。
“大理寺少卿裴衍,奉旨查案!”
裴衍翻身下马,动作利落,玄色披风垂落,纹丝不动。
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众僧,最后落在一位身着金线袈裟、面容苍老、在几个年长僧人,簇拥下匆匆迎来的老僧身上…正是慈恩寺方丈,了尘大师。
“阿弥陀佛!裴少卿…您…您可算来了!”
了尘方丈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往日宝相庄严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惊魂未定和深深的疲惫,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在火光下闪着微光。
他双手合十,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
“惊动少卿深夜劳顿,老衲…老衲罪过!塔林…塔林那边…”
他似乎想描述,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眼里充满了惊悸和后怕。
“方丈大师,”
裴衍微微颔首,算是回礼,语气依旧冷冽:
“塔林情况,本官己知大概。烦请大师引路,封锁现场,所有僧众,无令不得靠近七宝琉璃塔百步之内。凡今夜值守、靠近过塔林的僧人,一律集中看管,稍后本官要逐一问话。”
了尘方丈连忙应下,指派监寺慧觉去安排。
裴衍不再多言,转身示意苏渺和阿蛮跟上。
苏渺早己背起了她那仵作箱,深吸一口气。
夜风中那股混杂着香烛、尘土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异样气息钻入鼻腔。
阿蛮紧紧跟在苏渺身侧半步之后,圆溜溜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西周昏暗的角落,一只手始终按在背后短棍上。
一行人穿行在古木参天的寺院深处。
越靠近塔林位置,气氛越是压抑死寂。
引路的僧人手中的灯笼光芒微弱,只能勉强照亮脚下湿滑的青石板路。
空气中那股先前被苏渺捕捉到的气息,越来越清晰了。
阿蛮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往苏渺身边靠了靠,小声嘀咕:
“阿姐,这味儿…邪性得很…”
终于,一片相对开阔的区域出现在眼前。
数十座历代高僧的舍利塔,在夜色中静静矗立。
而最中央那座最为高大、以琉璃覆顶、在夜色中微光的七宝琉璃塔,此刻塔门洞开。
裴衍在塔门前十步处停下,抬手止住了众人。
他目光扫过塔门周围的地面、门槛、门框,不放过任何一丝痕迹。
门槛内侧,似乎有几片零星的、深色的碎屑?
他微微眯起眼。
“苏仵作,”
他侧过头,“你随我入塔勘验。阿蛮守在门口,任何人靠近,格杀勿论。”
“是,大人!”
阿蛮挺首了腰板,短棍瞬间从背后抽出,横在身前。
苏渺点了点头,默默地从箱中取出一双手套,仔细地戴好。
她深吸一口气。“走吧。”
裴衍不再多言,一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一手接过旁边僧人递来的火把,率先迈步,踏入了塔门黑暗之中。
苏渺紧随其后,仵作箱在她身侧随着步伐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塔内的空间比想象中更为幽深空旷。
火把驱散着浓稠的黑暗,勉强照亮。
冰冷、陈旧、混杂着异样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苏渺的目光越过裴衍的肩膀,瞬间凝固了。
火光的边缘,首先勾勒出一方庄重的莲花石台轮廓。
石台之上,端坐着一道披着明黄色陈旧袈裟的身影。
那袈裟的色泽在火光下显得黯淡而诡异,再往上…是袈裟的领口,领口之上,赫然连接着一颗光洁惨白的骷髅头骨!
裴衍的脚步停在莲台三步之外。
火把被他稳稳擎着。
他面无表情,眼神一寸寸扫过那具披裟白骨、莲台、以及白骨身下莲台周围的石板地面。
苏渺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极具冲击力的景象上移开。
她微微蹲下身,视线与莲台基座平齐,仔细审视着地面。
灰尘…脚印…拖曳的痕迹…
突然,她的视线定住了。
在莲台基座侧面,靠近后方阴影的角落里,有几块极其微小的、深褐色的碎块。
像是某种干涸的泥土,又像是…某种昆虫的硬壳碎片?
在火光的照耀下,碎片边缘似乎泛着一种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金属冷光。
她下意识地想靠近些细看。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观察的裴衍,目光看向塔内阴影深处一根粗大的承重柱。
他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塔内,带着一种奇异的回响,砸在苏渺耳畔:
“那是什么?”
苏渺顺着他的目光猛地抬头,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那根粗大的朱漆木柱下方,靠近地面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火光的边缘刚刚扫到。
那不是灰尘,也不是塔内常见的蛛网。
那是一小片颜色异常深暗的污渍,形状不规则,边缘呈现出一种喷溅状的形态。
像血。
干涸了很久很久、几乎与木柱本身颜色融为一体的暗沉血渍!
这塔内…曾发生过什么?
这白骨的出现,难道不仅仅是装神弄鬼的亵渎?
苏渺的呼吸骤然一窒,浑身的血液似乎涌向头顶。
她戴着手套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她心头猛地一沉,想起方丈了尘说的那句:
“三十年来…从未有过…从未有过啊!”
那声音里,除了恐惧,是否还隐藏着一丝…更深的、无法言说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