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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阳城的轮廓在秋日的薄雾中若隐若现，灰扑扑的城墙像条打盹的土龙。
城郊的“杏林棚”流民营地却早己苏醒，人声鼎沸，烟火气十足。
沈心桐顶着一对堪比食铁兽的黑眼圈，正叉腰站在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前，手里的长柄木勺搅动着锅里翻滚的、散发着浓烈“芬芳”（主要是雄黄和艾草的混合臭气）的棕褐色药汤。
这锅“健气散”的加强版，被她亲切地命名为“阎王退避三舍汤”，效果拔群，味道更是惊天地泣鬼神。
“排队！按签领汤！绿签的喝完赶紧滚去开荒！黄签的领完药去晒太阳！红签的…哎那个吐黑水的！玄明！给他灌双份！加料！”沈心桐的嗓门穿透力极强，活像个市井泼妇，指挥若定。
几个被她临时抓壮丁的流民妇人，忍着反胃，硬着头皮给排队的流民分发那气味销魂的药汤。
领到汤的人表情各异，有的捏着鼻子一饮而尽，有的愁眉苦脸像喝毒药，还有孩子哇哇大哭死活不张嘴。
“哭！再哭给你扎针！”沈心桐瞪了一眼哭闹的小孩，手指间寒光一闪，一枚细长的金针在晨光下晃了晃。小孩的哭声瞬间噎在喉咙里，打了个嗝，老老实实被娘亲灌药。
“师姐…凶名在外，止小儿夜啼啊。”玄明抱着个小药罐，小声嘀咕，一脸崇拜。
“这叫效率！”沈心桐得意地扬了扬下巴，目光扫过营地边缘。
韩瑛一身劲装，如同燃烧的火焰，正带着她那群“木兰营”的娘子军操练。
削尖的木棍代替弯刀，动作还有些生涩，但在韩瑛凌厉的呵斥和身先士卒的示范下，一招一式倒也虎虎生风，尘土飞扬。
“嘿！哈！”妇人们清叱着，汗水浸透了粗布衣衫，眼神却不再麻木，反而凝聚起一股被逼到绝境后迸发出的狠劲儿。
“韩娘子这是要把流民营变成娘子关啊？”赵无咎那带着三分慵懒七分戏谑的声音在沈心桐身后响起。
他摇着那把金光闪闪、扇面新换了一幅《韩熙载夜宴图》的折扇，踱步过来，身后跟着那个山羊胡子的老账房。
“赵大官人早啊！是来看您的‘投资’回报率了？”沈心桐头也不回，继续搅动她的“生化武器”。
“岂敢岂敢。”赵无咎用扇子掩住口鼻，一脸嫌弃地扇了扇风，离那口锅远了几步，“在下是来送温暖的。老钱，给仙姑汇报汇报。”
老账房钱先生立刻翻开账簿，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禀沈娘子！按您的‘分色签’法，过去五日，营地共接诊一千二百余人次！其中绿签轻症七百余，黄签中等三百余，红签重症危症不足百人！共耗用各类药材折合铜钱一百五十三贯七钱！按以往同等规模流民营估算，至少省下药材开支西成！重症死亡率由预估的三成降至不足一成！此乃活人无数之功德！老朽佩服！”
钱先生看向沈心桐的眼神充满了真诚的敬佩。
沈心桐搅药的动作顿了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嗯”了一声：“还行吧，省下的钱够买几头牛开荒了没？”
赵无咎桃花眼弯起：“仙姑放心，牛，下午就到。还有，营地东边那片河滩地，刘节度使己经批了，划给你做药田。种子农具，稍后送来。”
“刘知远这么大方？”沈心桐挑眉，有些意外。那位以吝啬和沙陀蛮横著称的河东节度使，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自然不是白给。”赵无咎摇着扇子，笑容意味深长，“他听说仙姑有妙手回春、安抚流民的本事，又‘恰好’听闻契丹那边最近不太安分，怕瘟疫蔓延影响他‘孝敬’契丹老爹的心情（指称臣纳贡），所以嘛…这点蝇头小利，舍就舍了。”
“呵，好个‘蝇头小利’！”沈心桐冷笑，将木勺往锅里一扔，“拿我们当看门狗，还得自己买骨头呗？”
“话糙理不糙。”赵无咎不以为意，凑近一步，压低声音，扇子虚点着晋阳城方向，“不过仙姑，狗粮里掺沙子的事儿，快捂不住了。”
“嗯？”沈心桐眼神一凝。
“药材。”赵无咎吐出两个字，眼神冷了下来，“我的人查到点眉目。城里几家大药铺，包括官仓，板蓝根、苍术、雄黄这些治瘟要药，半月前就被几股‘外地客商’以高出市价五成的价钱扫空了！手法干净，钱货两讫，明面上挑不出错。但这囤货的时间点…啧啧，巧得很呐。”
“又是‘幽州狼’？”沈心桐心头一沉，果然来了！
囤积居奇，制造恐慌，再散播瘟疫…洛阳的剧本要在这里重演？
“是不是‘狼’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吃素的羊。”赵无咎折扇一收，目光锐利，“更麻烦的是，风声漏了。现在城里一些小药铺的存货也开始被不明身份的人扫货，价格己经翻了两番！恐慌的苗头己经有了。一旦真有疫情爆发…”
后果不堪设想！
沈心桐仿佛己经看到晋阳城陷入瘟疫炼狱的景象。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药箱，那半卷《青囊拾遗》沉甸甸的。
“仙姑，”赵无咎看着她紧锁的眉头，语气带着一丝玩味，“你那‘阎王退避汤’的方子是好，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没药，再好的方子也是白搭。你那药田，远水解不了近渴。”
“你想说什么？”沈心桐警惕地看着他。
“合作。”赵无咎笑容加深，桃花眼里闪烁着精明的光，“我赵家商队遍布南北，弄点药材不是难事。但需要时间，更需要…掩护。仙姑的杏林棚，现在可是块金字招牌，进出点‘特殊物资’，想必刘知远那边也会睁只眼闭只眼。”
“你想用我的杏林棚当幌子，走私药材？”沈心桐明白了。
“互惠互利嘛！”赵无咎摊手，“你救人，我赚钱，顺便给‘某些人’添点堵。双赢！”
沈心桐沉默。
这奸商果然无利不起早，但眼下，这似乎是唯一能快速获取救命药材的途径。
瘟疫的阴影如同悬顶之剑，她没有太多选择。
“药材清单，用量预估，天黑前给我。”沈心桐最终妥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还有，价格按市价算！敢坐地起价，老娘就把你囤的‘冷梅魂’全倒汾河里喂王八！”
“仙姑爽快！”赵无咎眉开眼笑，仿佛看到了一座金山在向他招手，“放心！童叟无欺！保证是最新鲜的药材！哦对了，还有个‘小礼物’送你。”
他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的油纸包，递给沈心桐。
沈心桐疑惑地打开。
里面是几块深褐色、质地坚硬、散发着淡淡草木清香的块状物。
“这是…茶饼？”沈心桐凑近闻了闻，一股熟悉的清冽微苦气息钻入鼻腔。
“南唐‘顾渚紫笋’。”赵无咎摇着扇子，笑容带着一丝深意，“最顶级的货色。提神醒脑，最适合仙姑这种夙夜操劳、殚精竭虑之人。尝尝？”
沈心桐的心猛地一跳！
又是南唐！他是在暗示什么？
生母的线索？
还是…试探？
她捏起一小块茶饼，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
这茶饼的香气，竟和她药箱里那枚南唐缠枝莲铃铛的冷香，有几分神似。
“赵大官人真是…体贴入微啊。”沈心桐皮笑肉不笑地收起茶饼，“连贫道喝什么茶都惦记着。这份‘心意’，贫道记下了。”
赵无咎仿佛没听出她话里的讽刺，笑眯眯地拱手：“仙姑喜欢就好。药材的事，在下这就去办。”
说完，带着老钱，摇着扇子，施施然地走了，背影风流倜傥，仿佛刚才谈的不是关乎千万人性命的药材走私。
沈心桐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南唐茶饼，只觉得这小小的营地里，暗流涌动，比那锅翻滚的“阎王退避汤”还要滚烫复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