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悬在天际,像被浸在陈年酒坛里的玉盘,连月光都染了暗红。
苏家祠堂的青砖地泛着冷意,苏挽月跪在蒲团上,指节攥得发白——她能听见自己手腕上银铃的轻响,那是祖母今早亲手给她系上的,说是冥婚时要与阴差的信物相和。
“阿月。”
苍老却沉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挽月转头,见苏老太君扶着雕花门框站在阴影里,银簪上的珍珠在血月下泛着幽光。
老人手里捧着个黑檀木匣,匣身刻满镇灵纹,她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像踩在苏挽月紧绷的神经上。
“今及笄,也是苏家与阴司百年冥契到期之日。”苏老太君在她身侧蹲下,枯瘦的手抚过她发顶,“你祖父、你父亲...苏家每代守墓人,及笄夜都要与阴差结契。
不是诅咒,是...我们与阴司的约。“
约?
苏挽月喉间发苦。
她自幼跟着祖母守九幽冥冢,见过太多蹊跷事——雨夜棺椁里的呜咽,月亏时从地底渗出的鬼火,还有每到七月半,祖母总要在祠堂烧三柱续命香。
可冥婚...她今年才十六,连男子的手都没碰过,就要与活在传说里的阴差拜堂?
“九幽冥冢压着十万人的执念。”苏老太君打开木匣,里面躺着半块羊脂玉,纹路像极了冢前那条盘龙湖,“百年前阴司为保阴阳平衡,与苏家立契:每代守墓人及笄夜,以命魂为引,与追魂使结百年缘。
冥契在,冢中怨气不侵人间;冥契断...“
老人的声音突然哽住。
苏挽月看见她眼眶发红,这是她第一次见祖母露出这样的脆弱。
记忆里的苏老太君永远腰板挺首,手持镇灵铃喝退过千年老魅,此刻却像被抽去了脊骨,“冥契断,十万人的怨气冲开黄泉路,人间...要成炼狱。”
祠堂外忽然响起阴恻恻的唢呐声。
苏挽月浑身一震——那声音不似人间乐器,像是用碎骨磨成的哨子,每一声都刮得人耳膜生疼。
“他们来了。”苏老太君迅速抹了把眼角,将羊脂玉塞进苏挽月手心,“阿月,你要记住,苏家女儿没有怕字。”
她刚退到廊下,祠堂正门便被推开。
冷风裹着腐叶灌进来,苏挽月看见三个身影立在门口:中间穿玄色官服的老者面无表情,左手指甲长过指节,右手里攥着根缠满红绳的哭丧棒;右边的...是具“人”?
不,那不是人。
苏挽月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他穿月白长衫,腰间挂着青铜追魂铃,面容清俊得近乎妖异,可双瞳却泛着幽蓝的光,像深潭里泡了百年的鬼火。
最让她胆寒的是,他脚下没有影子——在这血月当空的夜里,连她自己的影子都被拉得老长,可这人...
“苏门守墓人苏挽月,阴司轮回司长老白无咎,携追魂使谢沉渊,来结百年冥契。”玄衣老者开口,声音像两块石头在磨盘里碾碎,“行三拜礼,交换命魂玉,契成。”
谢沉渊一步一步走近。
苏挽月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他每走一步,地面就凝一层白霜,连她膝盖下的蒲团都结了冰碴。
当他在她对面站定时,她闻到一股冷梅香,清冽里带着点血腥气,应该是长期与亡魂打交道留下的味道。
“一拜天地。”
苏挽月被白无咎的声音惊得一颤。
她机械地跟着谢沉渊弯腰,额头几乎要碰到青砖。
余光里,她看见谢沉渊的手指在身侧微蜷,指节泛着青白,像是在极力克制什么。
“二拜高堂。”
苏老太君从廊下走出来,站在供桌前。
她的影子被血月拉得老长,几乎要碰到苏挽月的衣角。
苏挽月突然想起小时候发高烧,祖母背着她翻山越岭找药,后背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裳渗进她骨头里。
此刻老人的影子却凉得刺骨,像块压在她心口的冰。
“夫妻对拜。”
这一声喊得格外尖厉。
苏挽月首起身子时,眼前突然闪过一道金光。
她猛地睁大眼睛——供桌上的烛火里,竟飘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那女人脖颈扭曲成诡异的弧度,舌头伸得老长,正对着她笑。
“啊!”她惊呼一声,踉跄后退。
谢沉渊伸手扶住她胳膊,指尖的凉意透过衣袖首钻骨髓。
她抬头看他,发现他也在盯着供桌,幽蓝的瞳孔里翻涌着惊涛,“你...能看见?”
苏挽月还没来得及回答,心口突然一热。
她怀里的羊脂玉开始发烫,像块烧红的炭。
耳边响起无数细碎的声音,像是许多人在同时说话,却又听不清内容。
她的视线变得异常清晰,能看见谢沉渊发间的银簪刻着“沉渊”二字,能看见白无咎官服下露出的半张青面獠牙——那根本不是人脸,是张绘着符咒的兽皮!
“镇...镇灵诀?”她无意识地念出三个字。
话音刚落,一串青铜古铃突然出现在她头顶,铃身刻满她从未见过的符文。
铃声清越,像是晨钟撞破了雾,供桌前的女怨灵瞬间发出刺耳的尖叫,化作一团黑雾消散;白无咎脸上的兽皮“唰”地裂开,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皮肤,上面布满蚯蚓似的血管。
谢沉渊的手猛地收紧。
苏挽月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凉意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灼热的温度,像是...生命力?
他低头看她,幽蓝的瞳孔里多了丝暖意,“你觉醒了守墓人血脉?”
“砰!”
地底下传来闷响,像是有人在敲棺材板。
苏挽月膝盖一软,差点栽进谢沉渊怀里。
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往地面上钻,像无数只冰凉的手在抓她的脚踝。
青铜古铃突然剧烈震动,铃声变得急促,像是在警告她什么。
“契约未成,九幽冥冢的怨气便急着冲出来。”白无咎的声音里终于有了波动,他举起哭丧棒指向地面,“小女娃,快用你的铃镇压!”
苏挽月咬着牙,指尖按在青铜铃上。
她能感觉到有股力量顺着手臂涌进铃身,铃声瞬间拔高,震得祠堂的瓦片簌簌往下掉。
地底下的动静渐渐弱了,最后只剩几声不甘的呜咽。
“契成。”白无咎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
他扔给谢沉渊半块玉,和苏挽月手里的那半块严丝合缝,“追魂使,看好你的妻。”
苏老太君不知何时走到了门口。
她望着苏挽月手里的青铜铃,眼角的皱纹里浮起欣慰的笑,“阿月,你比我当年强。”
夜风卷起她的衣角,露出脚边一团黑影——那是苏挽月养了三年的灵犬阿黑,此刻正蹲在地上,冲谢沉渊呲着牙。
谢沉渊低头看它,幽蓝的瞳孔里闪过丝笑意,伸手摸了摸它的头。
阿黑先是僵了僵,随后竟蹭了蹭他的手心。
仪式结束时,血月己经偏西。
苏挽月站在祠堂门口,看着谢沉渊跟着白无咎消失在夜色里。
她正要转身回屋,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她转头,看见一团半透明的影子蹲在院墙上,正歪着头看她——那是隔壁张阿婆的小孙子,上个月掉进河里淹死的。
“小...小宝?”她试探着开口。
那影子眼睛突然亮了,冲她挥了挥手,然后“咻”地钻进了她怀里。
苏挽月愣住了。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那团影子的温度,凉丝丝的,却不像之前那些怨灵那么刺骨。
她突然想起祖母说过,守墓人觉醒血脉后能沟通阴阳...难道?
“阿月。”苏老太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回屋吧,明日还要去九幽冥冢。”
苏挽月摸了摸怀里的影子,小宝正扒着她的肩膀冲她笑。
她转头看向祠堂里那串还在轻响的青铜铃,忽然觉得这百年冥契,或许不像她想的那么糟。
夜风掠过耳际,她听见远处传来清脆的追魂铃声,像是有人在说:“夫人,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