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刚挨上黄土坡的时候,天空像被人用重手指抹了一道深靛色,远山剪影狼狈却倔强。草上飞灯火还没全亮,铁锅街却比往常更早沸腾。丫蛋抱着大喇叭站在牌坊口,嗓子沙哑却仍冲着人群吆喝:“今晚‘锅盖抽奖’改规矩!汤票一张抽三次,脚气拖鞋自己挑码!”
人们挤在锅边,笑声掺着咕嘟咕嘟的汤泡,冒出细小的白雾。可离灯火最近的档案室里,气氛不同于外面的红火。萧砚舟撑着半开的窗,手里掂一罐红糖姜片,听屋里沙哑细碎的咳声,心里跟锅底一样翻涌。他回头看林小满,她靠着铺着艾草的靠垫,额角汗珠细细,却死撑着翻账页。
“锅盖二期钱到位,银行账对好了,咱们还得准备交消防验收。”她声音哑得像磨破的锣,“再拖下去,游客量容易出事。”
萧砚舟合上那本厚账,低头看她:“你连说一声喘都不肯?”
林小满笑,却抖了两下:“喘得过来。艾草水煎了没?”话音没落,人群喊声突然涌进来,窗外节庆似地吹起唢呐,铛铛敲锣——火锅街办起“闻味擂台”,谁能区分真艾草、假东方草,可领“锅盖利息券”。张嫂一嗓子吼:“真味不怕盲猜!鼻子先认账!”
林小满听得嘴角首弯:“嗓门大,救急。”
萧砚舟把窗掩上,转身在桌上摊开一个牛皮纸包——是一摞“责任转移书”,上面签着沈则行、丫蛋、林尚,还有火锅街十位铁锅摊主的名字。每人愿在未来一周代管林小满署名的全部流动资金与现场统筹,保证她若身体不支,账不落空。
她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名字,心口浮起又沉又暖的潮水:“你们把我的算盘拆了。”
“算盘能拆,命不能拆。”萧砚舟握住她的指关节,“再撑就蠢。”
外面闹腾得厉害,铁锅汤香钻入木窗缝。张嫂敲锅盖声像旧钟摆,一下一下催人把沉闷的空气吞下,替代药味的苦。林小满鼻尖冒汗,却突然扑哧笑:“蠢也分时候,这周我得留神。”
他知她指的是上一世——三月二十七,倒下不醒。现在日历翻到三月二十三,只剩西日。萧砚舟把红糖罐往她手里塞:“你要撑,也得先吃糖。”
糖块磕在牙齿上,甜辣沁得发颤。她闭眼咽下,胸闷消去一星。静里能听到心跳,像算盘珠一次次归位。她突然说:“我要再去一趟河堤。”
“这么晚?”
“堤坝边青土快被水冲了,工匠回迁房还没竣墙,不能让雨再掏根。”她挣扎起身,痛被药镇着,却仍酸胀。萧砚舟不允,她偏执握住算盘:“不看一眼,我睡不踏实。”
雨雾又细又凉像蚕丝挂着。两人撑伞到了堤,昏黄塔灯照见褚红土坯被水啃出细坑。林小满弯腰抠了一把泥,湿软松散,大拇指能戳穿。她心里一紧。上一世她倒下前夜,正是大雨吞掉三面墙,后来修复成本翻了两倍。她不想再给工匠房留暗坑。
萧砚舟站在上风口挡雨:“我明早叫人加固。”
“叫不及。泥得晚上护好,先搭塑料布,垒沙袋。”她喘,却举伞俯身量墙脚,余光瞥见山脚有几束手电晃。那是沈则行带了施工队,竟比他们早到一步。男人鼻尖湿冷,笑得像做成坏事:“早猜到你夜里睡不着,沙袋装好了,一会封土。”
林小满心口被狠狠撞了一下,疼与热混在血里。她抬伞,任雨水顺伞缘滴落,打在鞋尖。沈则行朝她扬声:“我还带了姜汤,省得你吃药吃吐。”
她道声“好”,掌心算珠滚动,好像每一颗都撞在柔软处。工人列队传沙袋,丫蛋领着脚气拖鞋社群的年轻人跳着泥坑递袋子;张嫂泡大桶孙子姜汤,嘶声吩咐:“别顾脸面,腿进泥里人不倒!”
泥墙上塑料布被雨打得哗啦响,像帆布承风。林小满踩进淤泥,裤脚湿到膝盖,双臂却使着从前给爷爷扛米袋的力道,沙袋堆攒成半月坎。雨停前,墙脚重新扎实。她抹去脸上的泥,一口气长叹,胸痛一次次翻,却没再往上涌。
拂晓露出薄白,河堤灰紫,像揉皱的宣纸铺回平整。沈则行扛着最后一袋沙子跑来:“完工!账单我记你头上——沙袋三百条、姜汤九壶。”
林小满笑说:“写账的是我,送账的是你,收账的是脚气拖鞋协会。”
众人笑成一团。萧砚舟却发现她背影轻晃,忙伸臂稳住。她靠在他肩上,像放下一座石堆,低声:“我还活着。”他说:“你要一首活着。”
天色尽明,铁锅街又开始升烟。蒸汽中响起脚气拖鞋刮奖铃声,“咣”的一声尖脆,像算盘拨出新日。林小满扶着栏杆,看河水退下,泥墙稳得像铠甲。日历上离三月二十七只剩三天,她心里却第一次笃定:这一世,天亮得够早,够她记完还未写进账本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