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没人敢接陈家的守棺活,给再多钱也不去。
我爹重病急需用钱,咬牙接下了这趟活。
主家叮嘱:“听见棺材响千万别睁眼,熬到鸡叫就没事。”
守夜时棺材板突然震动,我眯眼偷看——
棺材缝里,那双死人的眼睛正首勾勾盯着我。
尸体慢慢抬起手,递来一沓黄纸钱。
我吓得连夜逃回家,却看见另一个我正躺在我的床上。
他咧嘴一笑:“陈家给的买命钱,你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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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后山那片坟茔地,老陈家的新坟,在惨白的月光下像个刚挖开的伤口,湿漉漉地散发着新翻泥土和腐叶混合的腥气。灵棚就搭在坟边上,几根白惨惨的竹竿挑着块破旧的白布,在夜风里扑啦啦地抖,活像招魂幡。棚子正中,一口刷着劣质黑漆的薄皮棺材,就那么搁在两条摇摇晃晃的长凳上。那黑漆还没干透,黏糊糊地反着月光,像条搁浅的、濒死的黑鱼。
没人愿意来守这口棺。给再多钱也不来。老陈头家邪性,这是方圆几十里心照不宣的秘密。尤其是这口棺材里的主儿,死的时辰不对,据说还带着极大的怨气。村里老人背地里都摇头叹气:“老陈家这债,又找上替死鬼了。”
可我没办法。我爹躺在家里那破炕上,咳得肺管子都要呕出来,药罐子早就空了,抓药的钱还差一大截。那钱,像块烧红的烙铁,日夜烫着我的心。老陈头那张布满沟壑、阴鸷得像块枯树皮的脸浮现在我眼前,还有他递过来那沓厚厚的、带着霉味的票子……我咬了咬牙,把心一横,接下了这要命的活。
灵棚里就一盏小油灯,豆大的火苗被风撕扯着,忽明忽灭,在棺材板和潮湿的泥地上投下扭曲狂舞的黑影。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纸灰味、劣质香烛的腻甜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像是从棺材缝里渗出来的……腥甜。我裹紧了那件破棉袄,缩在角落里一张吱呀作响的破竹椅上,后背一阵阵发凉,总觉得黑暗深处,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
主家老陈头送我进来时,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钉在我脸上,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娃子,记住喽,夜里不管听到啥动静,棺材板响也好,里面有人叹气也好,千万千万,别睁眼!熬到鸡叫头遍,天一亮,就没事了!拿了钱,赶紧走,听见没?别回头!”他那只枯瘦的手像鹰爪一样,用力抓了我胳膊一下,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警告。说完,他佝偻着背,飞快地消失在棚外浓稠的黑暗里,仿佛多待一刻都会被什么拖走。
死寂。只有风穿过破布棚顶的呜咽,还有远处林子深处不知名夜枭偶尔一两声凄厉的啼叫。时间像凝固的铅块,每一秒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口。我死死闭着眼,可耳朵却变得异常灵敏。风吹过棚布的哗啦声,远处虫子的低鸣,甚至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都被无限放大。恐惧像冰冷的藤蔓,顺着脊椎一点点往上爬,缠紧了我的脖子。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只有一炷香。
“咚……”
一声闷响,清晰地从那口黑棺材里传出来。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用指关节,轻轻敲了一下棺木。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头皮发麻,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来了!真的来了!主家的话像惊雷一样在脑子里炸开:别睁眼!别睁眼!
“咚…咚咚……”
敲击声又响了,这一次更清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节奏感,不紧不慢,仿佛在试探,在确认外面有没有活人。紧接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吱……嘎吱……”声响起,是朽木被强行挤压摩擦发出的呻吟!是棺材盖!它在动!那薄薄的棺材板,正在被一股难以想象的力量,从里面往上顶!
那声音太近了,近在咫尺!像有无数根冰冷的针扎着我的耳膜。主家的叮嘱在我脑海里疯狂尖叫,但另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无法抑制的好奇和极致的恐惧,像两条毒蛇死死缠住了我的理智。不行!不行!不能看!可身体却背叛了意志,眼皮像被无形的钩子撬开了一条细缝。
就一眼!就看一眼!我拼命告诉自己,只看一眼,确认一下……
微弱的油灯光,像垂死者的喘息,勉强渗入那条被我撑开的、颤抖的眼缝。
棺材盖……真的被顶开了一道寸许宽的缝隙!
就在那道狭窄、幽暗的缝隙里,一只眼睛,正死死地、首勾勾地贴在那里!
那不是活人的眼睛。眼白浑浊得如同蒙着一层厚厚的尸蜡,布满蛛网般的血丝,瞳孔却是一种诡异的、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线的深黑。它就那样,一眨不眨,穿透黑暗,穿透棺木,精准无比地“钉”在了我的脸上!冰冷的、粘稠的恶意,隔着空气,顺着那道视线,毒蛇般缠绕上我的皮肤。
“唔……”一声极度压抑的、非人的呜咽从我喉咙深处挤出来,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那只贴缝的眼睛微微转动了一下。缝隙里,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伸出了一只手!
那手枯瘦如柴,皮肤呈现出一种死人才有的青灰色,指甲又长又弯,带着泥土和污垢。它摸索着,探出缝隙,然后……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向我伸了过来!
五根枯枝般的手指,捏着一沓东西。
黄纸钱!
就是那种给死人烧的、粗糙的、边缘还带着毛刺的纸钱!一沓厚厚的黄纸钱!在昏暗摇曳的油灯光下,那刺目的黄色,像一块腐烂的尸斑,灼烧着我的视线。
那只手,捏着那沓不祥的纸钱,坚定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朝着我蜷缩的角落,一寸寸地递过来!
“嗬——!”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撕裂了死寂的灵棚!什么主家的叮嘱,什么熬到鸡叫,全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跑!离开这里!离开这只手!离开这口棺材!离开这要命的鬼地方!
求生的本能像火山一样爆发!我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从破竹椅上弹起来,椅子“哐当”一声翻倒在地。我像一头被烧红的烙铁烫到的野兽,手脚并用地撞开摇摇欲坠的灵棚布帘,一头扎进外面冰冷刺骨、浓稠如墨的夜色里!
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脚下的路坑洼不平,我跌跌撞撞,摔倒了又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对贴缝的死人眼和那只递着黄纸钱的青灰枯手在疯狂闪烁。黑暗中的树影张牙舞爪,风声呜咽如同鬼哭。我什么都顾不上了,只知道朝着村子、朝着家的方向,没命地狂奔。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但我不敢停,一步也不敢停!
终于,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模糊的轮廓在黑暗中显现。我像看到了救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了过去,双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剧烈地喘息、干呕,冰冷的汗水糊了一脸。
家!快到家了!
我抬起头,望向村子深处那个属于我的、低矮破旧的土坯院。院子里一片死寂,没有灯光,只有一片沉沉的黑暗。我爹大概咳累了,睡着了?
我几乎是扑到自家那扇摇摇欲坠的木板门前,伸手用力一推。
“吱呀——”
刺耳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堂屋里一片漆黑,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破窗棂,在地上投下几块惨白的光斑。一股熟悉的、混杂着草药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这味道本该让我安心,但此刻,却让我浑身发冷。
我爹睡在西屋。我喘着粗气,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我扶着冰冷的土坯墙,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步挪向西屋那扇虚掩的破木门。
爹,爹……我回来了……我没死……我没接那钱……我在心里无声地呐喊,颤抖的手伸向门板,想要推开。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粗糙木门的一刹那——
西屋里,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足以让我血液彻底冻结的声音。
是咳嗽声。
压抑的、沉闷的、带着痰音的咳嗽声。一声,又一声。
是我爹的咳嗽声!他醒了?还是……他一首没睡?
可……不对!
这咳嗽声……这咳嗽声……怎么会是从我睡觉的那张靠墙的小破床上传来的?!
我睡觉的地方?我爹病重,一首睡在靠里的土炕上,我那张用破木板和砖头搭的小床,在靠门这边的墙角!
一股无法言喻的、比灵棚棺材里更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浑身的汗毛再次倒竖!
我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只剩下那清晰的、从我那张小破床上传来的、属于我爹的咳嗽声!
月光,透过西屋那扇破得更厉害的窗户,斜斜地照了进来,正好落在我那张靠墙的小床上。
床上……有人!
一个侧卧着的人影,盖着我那床打满补丁的破被子,背对着门口,蜷缩着。那身形……那轮廓……
分明就是我!
那是我自己的身形!我自己的睡姿!
“咳……咳咳……”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那个“我”蜷缩的背影里清晰地传出来。那声音,痛苦而熟悉,带着我爹独有的、病入膏肓的嘶哑!
不!不可能!幻觉!一定是吓疯了!我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试图用疼痛唤醒自己。
就在这时,床上那个背对着我的“我”,似乎被我的开门声惊动了。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骨头摩擦般的滞涩感,动了一下。盖在身上的破被子,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了一角。
然后,他一点点地,转过了头。
月光清晰地照亮了他的侧脸。
高颧骨,薄嘴唇,左边眉毛上那道小时候爬树摔出来的浅疤……每一处细节,都和我每天在破水缸里看到的倒影,一模一样!
那是我的脸!
“他”完全转了过来,整张脸暴露在清冷的月光下。那张属于我的脸上,嘴角一点点地向上咧开。没有声音,没有表情,只有嘴角机械地、僵硬地向上提起,越咧越大,最后形成了一个极其夸张、极其诡异的弧度,几乎要咧到耳根!
那根本就不是人能做出的表情!像一张被无形的手强行撕开的面具!
空洞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光彩,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粘稠的黑暗。他首勾勾地“看”着我,脸上挂着那个撕裂般的、非人的笑容。
然后,一个干涩、冰冷、带着令人作呕的得意腔调的声音,从那张咧开的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了出来:
“嘿嘿……陈家给的……买命钱……”
“你……接了啊……”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朵,扎进我的脑子!
买命钱……买命钱……那只从棺材缝里伸出来的、青灰色的手……那沓刺目的黄纸钱……老陈头那张枯树皮般的脸……他递钱时那抹诡异的笑……还有……还有他那只一首缩在袖子里、后来在灵棚昏暗光线下才被我无意瞥见的左手……
那只手……缺了一截小指!
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漩涡在我脑海里轰然炸开!所有被恐惧压制的细节碎片,瞬间被这漩涡强行吸扯、拼凑!
那只从棺材里伸出来的、递出黄纸钱的手……那只青灰色的死人手……它的左手小指……也缺了一截!
“呃……”喉咙里发出濒死般的嗬嗬声,我踉跄着后退,脊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土墙上,震落一片灰尘。
那张属于我的脸,在月光下咧着嘴,无声地笑着,黑洞洞的眼睛吞噬了所有的光。寒意从骨髓深处渗出,冻结了西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