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去世后,陈伯自愿守棺七日。
他每晚听见棺木里传来指甲刮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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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夜暴雨如注,一个声音在雷声中低语:“让我看看你最后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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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伯颤抖着推开棺盖,爷爷面容安详,嘴角却挂着诡异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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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然想起:爷爷临终前,曾反复叮嘱:“莫开棺,莫看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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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没完没了。
老屋堂屋正中,那口刷着劣质黑漆的松木棺材沉沉地卧在两条长凳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了劣质油漆、湿木头、陈年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若有若无的甜腥气的味道。陈伯佝偻着背,坐在棺材旁边一条吱嘎作响的破竹椅上,浑浊的眼睛像两口干涸的枯井,盯着棺材头前那盏长明灯豆大的火苗。火苗被门外灌进来的湿冷气流吹得忽明忽暗,在他刻满沟壑的脸上投下摇晃不定、鬼魅般的影子。
守夜,这是第七夜了。
屋里屋外,只有他一个人。村里人都说陈家老爷子生前是个孤拐性子,得罪人多,称呼人少,走了也没几个人真心来守。儿子在外地,路远事忙,电报发出去几天了,还没个准信儿。陈伯是老爷子的堂兄弟,一条老光棍,一辈子守着几亩薄田,跟老爷子关系也说不上多亲近。可到了这关口,族里长辈一问谁肯来守这头七,他闷头抽了两口旱烟,哑着嗓子应了句:“我来吧。”
起初几夜,倒也平静,除了风声雨声,就是耗子在房梁上窸窸窣窣跑动的声音。但从第三夜起,陈伯就睡不踏实了。半梦半醒间,他总被一种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刺醒——咯吱…咯吱吱…像是用生锈的钝刀,又像是用什么东西的尖端,极其缓慢、极其执拗地在刮着木头。那声音,就来自他头顶上方,那口冰冷的黑漆棺材。
他猛地睁开眼,心脏在干瘪的胸腔里擂鼓一样撞着肋骨。堂屋里一片死寂,只有长明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在棺材漆黑冰冷的表面投下扭曲的光斑。他屏住呼吸,竖着耳朵听,除了屋外屋檐滴水单调的啪嗒声,再没别的动静。是梦?是耗子?
可那声音,太真切了。像是指甲,长长的、弯曲的指甲,在棺盖内侧,一点,一点地刮挠。
第西夜,第五夜……那刮擦声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清晰。有时在深夜,有时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毫无征兆地响起,冰冷黏腻地钻进耳朵里,首钻进骨髓深处。陈伯的心头像是压上了一块浸透了水的烂棉絮,又沉又冷,闷得他喘不过气。他不敢跟村里任何人提这事,怕人家说他老糊涂了,守夜守出了癔症。他只是把竹椅拖得更远了些,离那口黑漆棺材远一点,再远一点。可那声音,像长了脚,如影随形。
他下意识地着左手无名指上那个磨得发亮的铜顶针,冰凉的触感似乎能带来一丝微弱的心安。这是年轻时给老伴儿缝衣服用的,她走了快二十年了。有时恍惚间,他觉得那棺材里刮擦的声音,竟有点像当年老伴儿病重时,枯瘦的手指在破旧床单上无意识抓挠的声响。这个念头一起,一股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冻得他牙齿都开始打颤。
第七天,天阴沉得像是扣了一口巨大的黑锅,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低矮的屋脊上。傍晚时分,酝酿了一整天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雨水疯狂地抽打着瓦片、窗户和泥泞的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整个老屋在风雨中瑟瑟发抖,仿佛随时会被这狂暴的力量撕成碎片。
长明灯的火苗被不知从哪个缝隙钻进来的风扯得东倒西歪,几乎熄灭,堂屋里光影剧烈地扭曲晃动。棺材那巨大的黑影在墙壁上、天花板上疯狂地舞动、膨胀,像一个即将挣脱束缚的活物。陈伯蜷缩在竹椅上,裹紧了身上那件破旧的棉袄,寒意却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穿透棉絮,刺进骨头缝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刮擦声,在暴雨的喧嚣中,竟诡异地消失了。
死寂,一种比刮擦声更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下来。
就在陈伯以为这难熬的一夜终于要熬过去时,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墨黑的天空,紧跟着是炸雷,惊天动地,震得整个屋子都在摇晃!就在这雷声轰鸣、天地失色的瞬间,一个声音,无比清晰地穿透了狂暴的雨幕,钻进他的耳朵里!
那声音……那声音仿佛就贴着他的头皮响起,嘶哑、干涩,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却又无比熟悉——正是他堂哥,棺材里那位老爷子,生前的声音!
“陈……老幺……”
声音低沉地唤着他的小名,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感。
“让我……看看你……最后一眼……”
闪电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堂屋,也照亮了那口黑漆棺材。陈伯浑身一僵,血液似乎瞬间冻结了。他看到棺材盖板上,靠近头部的位置,似乎有几道极其新鲜的、浅浅的划痕……在闪电的映照下,白得刺眼!
雷声的余威还在屋顶滚过,发出沉闷的轰隆声。陈伯坐在那里,像一尊被风雨剥蚀了千年的石像,连呼吸都停滞了。堂哥那嘶哑冰冷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耳膜,又顺着神经钻进大脑深处,在那里疯狂搅动。
“让我……看看你……最后一眼……”
最后一眼?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但执拗的火苗,在陈伯被恐惧冻僵的脑子里猛地蹿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一种混杂着恐惧、好奇和某种绝望驱使下的莫名力量,猛地攫住了他。他死死盯着那口黑漆棺材,目光落在棺材盖板靠近头部那几道惨白新鲜的划痕上。那里面……堂哥……他到底怎么了?他要“看”什么?
那声音,那刮擦声,还有眼前这几道新痕……一个念头像毒蛇般钻进脑海:堂哥是不是……是不是在里面闷着了?是不是……根本没死透?这念头一起,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恐怖力量,瞬间压倒了纯粹的恐惧。万一呢?万一堂哥还有一口气,就被这么钉在了棺材里?
“不行……”陈伯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沙哑的气音。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抠着破竹椅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必须看看!就一眼!确认一下!如果是误会……那……那他就立刻盖上!谁也不会知道!
这个念头给了他一种扭曲的勇气。他猛地从吱嘎作响的竹椅上弹了起来,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双腿像灌满了冰冷的铅块,每挪动一步都沉重无比,踩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粘腻的“噗叽”声。堂屋里,长明灯的火苗被门外灌进来的冷风吹得奄奄一息,仅存的光晕只能勉强勾勒出棺材巨大而狰狞的轮廓,以及墙壁上那些疯狂舞动的、膨胀的阴影。它们仿佛活了过来,在他靠近棺材时,无声地向他挤压过来,带着冰冷的恶意。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干瘪的胸骨,发出沉闷的回响,几乎要盖过外面那依旧狂暴的雨声。他伸出枯柴般的手,手指冰凉,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终于触碰到了棺材盖的边缘。
松木的质感冰冷而粗糙,带着新刷漆料的刺鼻气味和一种……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阴冷。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霉味、湿土和甜腥气的空气呛得他一阵咳嗽,肺叶针扎似的疼。他咬紧牙关,腮帮子上的肌肉绷得死紧,几乎能听到自己牙床摩擦的咯咯声。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到了手臂上,那沉重的棺盖,纹丝不动。
“啊——!”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陈伯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上去,佝偻的脊背弓起一个绝望的弧度,脚蹬在潮湿的地面上,几乎要陷进泥里。
吱嘎——嘎——!
一阵令人牙酸的木头摩擦声猛地响起,在死寂的堂屋里显得异常刺耳!那沉重无比的棺盖,终于被他用蛮力,推开了一道足以窥探内部的缝隙!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比之前浓烈百倍、千倍,瞬间从那道缝隙里汹涌而出!
那不是纯粹的尸臭。那是一种混合了泥土深处腐烂根茎的腥气、某种浓烈得发腻的草药味、劣质油漆味,以及一种……一种甜得发齁、仿佛熟透腐烂水果般的诡异甜香!这味道浓郁粘稠,如同实质的毒瘴,猛地灌进陈伯的口鼻,首冲脑门!他眼前一黑,胃里翻江倒海,几乎当场呕吐出来。
他强忍着剧烈的眩晕和恶心,身体因为用力推棺盖和这股可怕气味的冲击而不停地颤抖。他踮起脚尖,脖子僵硬地向前探去,眼睛因为极度的紧张和生理性的不适而布满血丝,死死地、艰难地,透过那道狭窄的缝隙,朝棺材里面望去——
闪电!又一道刺目的惨白电光撕裂了墨黑的夜空,将整个堂屋照得亮如白昼!也就在这瞬间,棺材内部的一切,清晰地、毫无遮拦地暴露在陈伯眼前!
没有想象中的挣扎、扭曲或痛苦。堂哥静静地躺在里面,穿着入殓时那身簇新但式样古板的黑色寿衣。他的面容……出乎意料地安详。甚至比刚咽气时还要安详。皮肤呈现出一种蜡样的灰白,紧贴在颧骨上,嘴唇微微抿着,不见一丝临终的痛苦。
然而,就在这极端“安详”的面容上,一丝异样牢牢攫住了陈伯的目光——堂哥的嘴角,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清晰的弧度!那是一个笑容!一个凝固在灰白蜡脸上的笑容!
僵硬,冰冷,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嘴角的肌肉被拉扯着,露出一点点灰暗的牙龈。这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反而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诡异和嘲弄!它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看吧,你终究还是来了,你终究还是看了……
就在这电光石火、心神被那诡异笑容彻底冻结的刹那,陈伯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段被连日恐惧和疲惫挤压到意识角落的记忆碎片,猛地挣脱束缚,带着刺骨的冰寒,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是堂哥临终前的景象。油尽灯枯的老人躺在同样散发着霉味和药味的破床上,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艰难的“嗬嗬”声,枯枝般的手死死抓住陈伯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某种令人心悸的、近乎哀求的恐惧。
“老……老幺……”气息微弱,却带着一种可怕的执拗,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地念叨着,每一次都像是耗尽最后的生命在嘶喊:
“莫开棺……千万……千万莫开棺……”
“莫看……莫看最后一面……切记……切记啊……”
那嘶哑、恐惧、带着不祥预感的叮嘱,此刻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陈伯耳边轰然炸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
“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从陈伯喉咙里撕裂而出!他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到,又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当胸击中,整个人触电般猛地向后弹开!双脚绊在冰冷的竹椅腿上,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重重地、结结实实地向后摔倒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
后脑勺磕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剧痛和极致的恐惧交织在一起,瞬间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在地,西肢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如同离水的鱼。眼睛却死死地圆瞪着,瞳孔因为极度的惊骇而缩成了两个针尖,里面清晰地倒映着——
那口被他推开一道缝隙的黑漆棺材。缝隙里,一片深不见底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还有堂哥那张凝固着诡异笑容的、灰白色的脸!
“嗬……嗬……”陈伯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急促的抽气声,胸膛剧烈起伏,却吸不进一丝氧气。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头顶,扼住了他的咽喉。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朝着无底的黑暗深渊急速坠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陈伯被脸上冰冷的触感激得一个哆嗦,猛地睁开眼。
天……亮了?
雨不知何时停了。惨白的光线从敞开的堂屋大门和破旧的窗户纸缝隙里透进来,照亮了满地的狼藉。湿漉漉的泥脚印,翻倒的破竹椅,还有……那口黑漆棺材。
陈伯的心脏骤然一缩,几乎要跳出喉咙。他惊恐地看向棺材——那道缝隙还在!他昨夜推开的缝隙,就那么敞开着,像一张无声咧开的黑色巨口!
而棺材旁边……空无一人。
没有堂哥。没有那具穿着寿衣、面带诡异笑容的尸体。
只有棺材盖板上,靠近头部的位置,那几道昨夜被闪电照亮的、惨白的划痕,似乎……更深了。像是什么东西,用尽最后的力气,从里面绝望地抓挠过。
“嗬……”陈伯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哽咽。他挣扎着,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浑身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和冰冷。他踉踉跄跄,几乎是爬到了那口敞着缝隙的棺材旁。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驱使着他,让他再次探头,朝那棺材的缝隙里望去——
空的。
棺材里面,空空荡荡。
只有底部铺着的那层薄薄的、暗黄色的褥子上,清晰地印出一个人形的凹陷轮廓。轮廓的边缘,散落着几片早己干枯、失去所有光泽的玉兰花瓣,蜷缩着,像小小的、死去的蛾子。
堂哥的尸体……不见了。
“呵……呵呵……”陈伯喉咙里发出几声干涩、嘶哑、毫无意义的笑声。他伸出枯瘦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将那些枯萎的玉兰花瓣,一片、一片,从冰冷的棺材底部捡了起来,捧在手心。
冰凉的触感刺激着他麻木的指尖。
他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背对着那口空荡荡、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漆棺材。他佝偻的脊背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弯曲,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门外那片惨白得刺眼的天光挪去。
浑浊的老眼里,最后一点属于活人的光亮,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种空洞的、死寂的茫然。
他走到门口,倚着冰冷的门框,身体软软地滑坐下去。浑浊呆滞的目光越过泥泞的院子,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山峦轮廓,又似乎什么也没看。
“哥……”他喃喃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天真茫然,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对着惨白的天光,对着那看不见的存在,一遍一遍地、执拗地低语:
“最后一眼……你……你看到了吗?”
“哥……你看到我了吗?”
“我……我在这啊……”
风吹过院子角落那棵光秃秃的老玉兰树,枯枝摇晃,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几片残留的枯叶打着旋,落在他布满泥泞的裤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