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彻底隐没,西暖阁内的烛火被一一掌起,将那副尚未完全干透的油画映照得愈发富有立体感。
康熙帝凝视着画布上自己与胤礽的模样,那迥异于传统宫廷画师的笔触,确实将人物的神采捕捉得活灵活现,尤其是光影的运用,使得面部轮廓更加清晰,眼神也仿佛能透出画纸。
“西洋画技,确有其独到之处。”康熙帝的指节轻轻敲击着御案,沉吟道,“保成,你对此道似乎颇有心得?”
胤礽垂手侍立,闻言微微躬身,“回皇阿玛,儿臣不过是偶阅相关典籍,略知皮毛。今日得见南先生亲手施为,方知其中奥妙无穷。”
胤礽顿了顿,话锋一转,仿佛不经意地提起:“其实,儿臣近来对西洋之物,除了这绘画,还对一样东西颇为着迷。”
“哦?”康熙帝扬了扬眉,目光从画作转向儿子,“是何物让你如此上心?莫不是那些自鸣钟,或是千里镜?”
胤礽摇了摇头,唇边勾起一抹略带热切的浅笑,一双清亮的眸子在烛光下熠熠生辉,衬得他本就俊雅的面容更添了几分神采:“非也。皇阿玛,儿臣近来……迷上了火器。”
此言一出,康熙帝眼神微微一凝,就连一旁侍立的梁九功也悄悄抬了抬眼皮。
太子爷的喜好,真是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
“火器?”康熙帝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我大清的火器营,自有将士操演,鸟铳火炮亦不断改进,保成何以对此产生兴趣?”
身为久经战阵的帝王,他对火器的重要性自然了然于胸,但也深知此物之凶险,储君过分沉迷,并非寻常之事。
胤礽心中早有腹稿,闻言不慌不忙地道:“皇阿玛明鉴。儿臣以为,火器乃国之利器,未来沙场之上,其重要性将日益凸显。我大清虽兵强马壮,但若能在火器上更进一步,则如虎添翼。”
胤礽微微抬眼,迎向康熙帝审视的目光,语气诚恳:“儿臣翻阅前明史料,以及一些西洋兵书,发现前明末年有一位名叫戴梓的汉人工匠,在火器制造上堪称奇才,曾制出连珠火铳,一次可发射二十八发铅弹,威力远胜寻常鸟铳。只可惜此人后来似乎……境遇不佳。”
“戴梓?”康熙帝眉头微蹙,在记忆中搜寻着这个名字。
他对有才之士向来求贤若渴,若真有这样的人物,岂能埋没?
戴梓此人,才华横溢,却因得罪权贵而被流放,实乃大清的损失。若能将他救回,不仅能改良火器,为日后平定准噶尔增添胜算,也是为自己积攒一份人脉与实力。更重要的是,这是他为未来做准备的第一步。
“皇阿玛,儿臣斗胆,”胤礽躬身一揖,“恳请皇阿玛下旨,查访此人下落。若戴梓尚在人世,儿臣愿亲自督促,令其为我大清效力,改良火器,组建一支专精火器运用的队伍,勤加操练。”
康熙帝沉默不语,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西暖阁内一时间只有烛火哔剥的轻响。
他看着面前的儿子,这个他悉心培养的储君,今日的表现既让他惊喜,也让他有些始料未及。
从西洋画到西洋火器,胤礽的眼界似乎比他想象中更为开阔。
“保成,”康熙帝的声音低沉了几分,“你可知,储君之责,在于修文德、安天下,而非沉迷于军械武备?”
这话语中己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示。
胤礽心中一凛,知道触及了康熙的敏感点。帝王最忌储君干政,更忌储君私掌兵权。他深吸一口气,面上却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黯然与孺慕。
“皇阿玛教训的是,儿臣明白。”他微微垂下眼睑,声音也低了下去,“儿臣并非贪恋兵权,也非好勇斗狠。只是……只是儿臣夜里常做些梦……”
康熙帝见他神色有异,不禁问道:“哦?何样的梦,让你如此介怀?”
胤礽抬起头,眼圈竟微微泛红,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儿臣时常梦见……梦见额娘……还有……还有儿臣那未曾谋面的嫡亲大哥,承祜。”
“承祜……”康熙帝闻言,身形猛地一震,目光瞬间变得复杂而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多年前那个让他痛彻心扉的时刻。
承祜,他与赫舍里的第一个孩子,那个只活了短短西岁的嫡长子,是他心中永远的痛。这些年,他将所有的父爱与期望都倾注在了胤礽身上,却也从未忘记那个早夭的孩子。
胤礽这个孩子自幼失恃,虽有他百般呵护,但母爱与同胞手足的缺失,终究是无法弥补的遗憾。
他一首以为胤礽坚强懂事,将这些伤痛深埋心底,不愿让他这个皇阿玛忧心,却不想,那些往事依旧是儿子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胤礽见康熙帝神色松动,继续道:“儿臣总在想,若当年……若当年我们大清的医术能再高明一些,额娘或许不会……若当年承祜哥哥身子能更强健一些,或许……他就能陪着儿臣一同长大,儿臣也不会这般孤单。”
接着话锋一转,巧妙地将话题引回火器:“皇阿玛,儿臣并非想做什么,只是觉得,身为大清储君,若能让我大清的武备更强盛一分,便能更好地守护这万里江山,守护皇阿玛,守护未来的弟弟妹妹们,不让悲剧重演。儿臣希望,我大清的子民,我爱新觉罗的子孙,都能在强盛的国力庇佑下,安享太平。这……这或许是儿臣对额娘和承祜哥哥在天之灵,唯一能做的慰藉了。”
康熙帝凝视着胤礽,眸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胤礽的肩膀,声音也变得温和了许多:“保成……难为你了。你小小年纪,心中竟藏着这许多事。是皇阿玛疏忽了,总以为你无忧无虑,却忘了你也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
康熙叹了口气,胤礽这样纯孝的孩子能有什么坏心思。一个火器营而己,又不是现在就要了他的皇位,给了就给了吧。
“罢了,戴梓之事,朕会命人去查。至于你说的操练火器营……”
康熙帝沉吟片刻,目光再次变得锐利,“此事非同小可,不过你既有此心,朕也不好全然拂了你的意。这样吧,先将戴梓找到,看看他的本事再说。若他确有奇才,朕允你先在京郊选一小块地方,拨些人手给你,试着操练一番,但一切须在朕的掌控之内,不可逾越。”
胤礽闻言,心中大石落地,面上却依旧带着孺慕与感激:“儿臣谢皇阿玛成全。儿臣定不负皇阿玛厚望,凡事必先禀明皇阿玛,绝不擅专。”
康熙帝点了点头,看着儿子那张与赫舍里有几分相似的脸庞,心中百感交集。
“好了,时辰不早了,你也退下歇息吧。”康熙帝摆了摆手,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仿佛追忆赫舍里己经耗费了他很大的精力。
“儿臣告退。”胤礽恭敬行礼,缓缓退出了西暖阁。
眼中没有对老父亲的心疼,只有对达成目的的满意。
嘿嘿,老登,今晚你就闹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