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人间的病房像一个被痛苦和疾病浸泡的巨大罐头。空气浑浊滞重,混合着消毒水、药味、汗味、食物腐败的气味以及老人身上散发出的、难以言喻的衰败气息。咳嗽声此起彼伏,带着浓痰翻滚的黏腻声响;沉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偶尔响起压抑不住的呻吟,撕扯着紧绷的神经。日光灯冰冷的光线照亮一张张蜡黄、浮肿或灰败的脸庞。
陈默靠在垫高的枕头上,鼻翼下插着氧气管,像两条细小的白色触须,连接着床头墙壁上的氧气出口,发出微弱的嘶嘶声。一根透明的输液管从高处的输液架垂下,连接着他手背上有些发青的留置针,冰凉的液体一滴滴注入他的血管。胸腔深处依旧像是塞满了粗糙的砂纸,每一次稍深的呼吸都带来一阵沉闷的摩擦痛感,伴随着难以抑制的、低沉的咳嗽。
窗外的天色是毫无生气的灰白,映衬着对面病房楼斑驳的墙壁。几片枯黄的梧桐叶在深秋的寒风里打着旋儿,徒劳地拍打着紧闭的玻璃窗,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住院楼下的喧嚣——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家属焦灼的呼喊、电动车尖锐的刹车声——隔着玻璃和距离,模糊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噪音。
刘芳坐在床边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凳上,手里捧着一个印着超市Logo的廉价塑料饭盒,里面是半盒早己冷透的白粥和几根榨菜丝。她机械地用勺子扒拉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对面墙壁上那块污渍,半天才送一小口冰冷的粥到嘴里,艰难地吞咽下去。短短几天,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颧骨高耸,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异常刺眼。疲惫像一层厚重的壳将她紧紧包裹,连咀嚼食物都显得力不从心。
陈默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喉咙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引来一阵剧烈的呛咳。整个胸腔都在震颤,牵动着留置针的手背一阵刺痛。咳声压抑而痛苦,在嘈杂的病房里并不突出,却让刘芳像触电般猛地回过神。她慌忙放下饭盒,拿起床头柜上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里面是半缸凉开水。 “慢点……慢点咳……”她声音嘶哑,一手笨拙地拍着陈默的背,一手将缸沿凑到他布满干裂血痂的唇边,“喝口水……润润……”
陈默就着她的手,勉强喝了两小口凉水,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却也刺激得他咳意更浓。他喘息着,目光却死死盯住刘芳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深藏的恐惧和焦虑。他不需要问,那巨大的、冰冷的阴影,无时无刻不笼罩在两人之间。
“芳……”他嘶哑地开口,声音微弱,“……叫……护士……问问……” 刘芳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眼神躲闪:“问……问什么?医生刚查过房了……” “……账单……”陈默喘息着,吐出两个沉重的字眼。
刘芳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捧着搪瓷缸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她垂下眼帘,盯着缸子里晃动的水面,嘴唇哆嗦着,半晌说不出一个字。陈默的目光像沉重的磐石,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病房里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都远去了,只剩下那无形的、名为“债务”的巨兽在狭小的空间里无声咆哮。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护士推着堆满药品和单据的小车走了进来,车轮在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护士面无表情地走到陈默床边,拿起夹在床尾的记录板看了看,然后从一叠打印纸上撕下几张,递给刘芳。 “陈默家属?今天的催费单和部分费用清单。昨天转科前的ICU费用和抢救费总账也出来了。李医生让你去一趟医生办公室,签个字,顺便跟你详细说说后续治疗和费用。”
护士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宣读一份再普通不过的通知。那几张薄薄的打印纸被塞进刘芳手里,却仿佛重逾千斤,带着冰冷的触感。她机械地接过,目光落在最上面那张A4纸上。密密麻麻的表格,罗列着无数她完全看不懂的专业名词和后面跟着的、令人头晕目眩的数字。她的视线像迷失在冰原的小鹿,慌乱地扫过一行行陌生的条目:
“ICU床位费(7天)”:后面跟着一个让她心脏骤停的数字! “有创呼吸机辅助呼吸(5天)”:又是一个天文数字! “气管插管术”:冰冷的手术名称,昂贵的费用! “高级抗生素(进口)”:那药名长得吓人,价格更是让她眼前发黑! “血常规、血气分析、痰培养、CT平扫+增强……”:每一项检查后面都是一串冷酷的数字! “抢救费、特殊护理费、材料费……”
她的目光如同坠落悬崖,最终,狠狠地砸在纸张最下方那一行加粗的、刺眼的黑色总计数字上: 总计:¥186,437.22元 (人民币壹拾捌万陆仟肆佰叁拾柒元贰角贰分)
十八万六千西百三十七块二毛二!
这个数字如同一柄烧红的、万吨重的铁锤,带着呼啸的罡风,狠狠地、毫无保留地砸进了刘芳的太阳穴!砸得她颅骨碎裂,脑浆迸溅!砸得她眼前瞬间一片漆黑!耳朵里嗡的一声巨响,仿佛有无数尖锐的金属在疯狂摩擦撞击!护士后面说了什么,病房里其他的声音,窗外叶子的沙沙声……一切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被这巨大的、冰冷的数字彻底抹去!世界只剩下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和一片刺目的、旋转的雪花点!
她像一尊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灵魂和力气的泥塑木雕,首挺挺地站在原地,攥着那几张薄薄的、却仿佛能压垮整个世界的纸张。血液疯狂地涌向头顶,又在下一个瞬间被彻底抽干,留下彻骨的冰凉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整个身体都在无法控制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如同置身于零下几十度的冰窟!
“家属?陈默家属?”护士的声音仿佛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不耐烦。 刘芳猛地一颤,如同濒死的鱼被丢回岸上,巨大的窒息感让她猛地倒抽一口凉气!眼前发黑的眩晕感稍稍退去,但那个加粗的黑色数字——186437.22——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无论她闭眼还是睁眼,都清晰可见! 十八万六千……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个庞大到超出她认知极限的数字在疯狂旋转、膨胀,仿佛要撑爆她的头颅!
“……医保……新农合……”她失神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哦,你们是农村新农合对吧?”护士似乎早己习惯家属这种反应,语气平淡地解释,“报销比例很低的,而且很多项目尤其是ICU的费用、进口药、材料费都不在报销目录里或者限制很高。具体的报销额度,你得去医保窗口查询,系统会根据政策自动核算。李医生那里有初步的预估,让你过去签字就是说这个的。”
报销比例很低…… ICU不报…… 进口药不报…… 自动核算……
这些冰冷的词语如同最后的冰雨,彻底浇灭了刘芳眼中刚刚燃起的一丝微弱火光。巨大的绝望和无助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踉跄着扶住冰冷的铁床栏杆才勉强没有倒下。
“芳……”陈默微弱嘶哑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刘芳如同惊弓之鸟,猛地转头看向陈默。他半倚在床头,脸色灰败如同蒙尘的石膏,那双深陷的眼睛却异常明亮,死死地盯着她手中攥得变了形的催费单,和她脸上那无法掩饰的、彻底的崩溃神情。他显然看到了那个数字。
刘芳的心瞬间被巨大的恐慌攫住!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冲动,想要将那些催命符般的纸张藏到身后!仿佛藏起来,那可怕的数字就不存在了!藏起来,就能保护病床上这个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男人,不再承受这足以压垮一切的重击!
然而,陈默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锁链,牢牢钉在那几张纸上。他看到了。他什么都看到了。她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无助、所有的强撑,在他洞悉一切的眼神下,无所遁形。
就在这时,刘芳口袋里那只屏幕布满蛛网般裂纹的二手手机,猛地、尖锐地振动起来!嗡嗡嗡嗡!声音在死寂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如同催命的符咒!
刘芳浑身剧震,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她颤抖着手,几乎是带着恐惧掏出手机。破碎的屏幕上,跳动着一串陌生的、座机号码。号码下方,没有任何名称备注。 但刘芳知道。 她知道这个号码! 这是医院的催款电话!她曾被这个号码在深夜里反复骚扰过!
手机在她掌心疯狂地震动、尖叫,如同一个狞笑着的怪物!冰冷的触感和尖锐的嗡鸣顺着她的手臂一路窜上脊背,激起一身冰冷的鸡皮疙瘩! 接? 不敢接!那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会再次宣读那庞大的债务! 不接? 又能逃避到几时?
刘芳像个无助的孩子,握着那疯狂鸣叫的手机,站在冰冷的病床前,在陈默洞悉一切的目光下,在十八万六千西百三十七块二毛二的庞大债务阴影中,彻底僵成了一座绝望的冰雕。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碎成一片片冰冷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