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华灯初上。
此刻,正是揽月楼最热闹的时辰。
丝竹靡靡,笑语喧阗,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脂粉香和醉人的酒气。
这里是京城最负盛名的销金窟,也是叶南栖庞大情报网中最重要且最隐蔽的一个节点。
三楼最深处,一间名为“听雪”的雅室,门扉紧闭,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室内陈设清雅,熏着上好的沉水香,墙上挂着意境悠远的山水画,案几上摆放着一局残棋,俨然一副文人雅士清谈之所的模样,与外面的莺歌燕舞格格不入。
叶南栖一身月白锦袍,玉冠束发,手持一柄洒金折扇,端坐于窗边的紫檀木椅上。
她刻意压低了眉峰,收敛了属于女子的柔美,眉宇间透着一股少年郎的英气与疏离,活脱脱一位矜贵清冷的世家公子。
下首跪坐着一位女子。
一袭绯色纱衣,身姿曼妙,容颜绝艳。
正是醉月楼的头牌花魁——霓裳。
她低眉顺眼,气质温婉,全然不见在恩客面前的妩媚妖娆,眉宇间反而带着一种沉静干练的气息。
“公子。”霓裳的声音清泠悦耳,如同珠落玉盘,带着恭敬,“您让查的画像上那位姑娘,有眉目了。”
叶南栖把玩酒杯的手指微微一顿,眼神瞬间凝聚:“说。”
“那位姑娘身份尊贵,乃是北狄王庭的嫡出公主,名唤阿史那·云珠。”霓裳语速清晰平稳,“去岁秋猎,北狄使团入京朝贺,这位云珠公主便是使团副使,曾随行觐见过帝后。”
北狄公主?
叶南栖眉心微蹙:“她来大梁所为何事?与东宫…有何关联?”
霓裳抬眸,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才继续道:“据我们安插在驿馆和礼部的眼线回报,云珠公主此行,明为朝贺,实则有…和亲之意。目标,正是太子殿下。”
叶南栖握着酒杯的手指无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哦?太子…拒绝了。”
若是同意了,她也不会回北狄了。
“是。”霓裳颔首,“殿下以‘国事未靖,无心私情’为由,婉拒了北狄的和亲提议,态度坚决。此事当时在朝中高层也引起过一些波澜,但被陛下压下了。”
听到“婉拒”二字,叶南栖紧绷的心弦似乎松了一丝,但随即又绷得更紧。
此事虽由太子出面婉拒,却并不一定是他的意思,否则那密室满墙的画像又作何解释?
叶南栖又想起了画中女子眉目间的英姿飒爽。
那样一位女子,怎甘困于宫墙之下?
或许是她撺掇太子拒了这场婚事也不得而知。
她啜饮了一口杯中清冽的酒液,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压下心头一丝莫名的燥意,声音听不出情绪。
“她在大梁期间,与太子关系如何?可有…密切往来?”
霓裳略微沉吟,似乎在组织措辞:“云珠公主身份特殊,又肩负使命,在京期间确实常有机会与太子殿下接触。”
“根据我们掌握的零星信息,公主在京那三个月,大约…每五日便会前往东宫一次,每次停留…不少于三个时辰。”
每五日一次,一次不少于三个时辰?!
叶南栖手中的白玉酒杯,杯壁瞬间冰凉刺骨。
她面上依旧维持着公子哥儿的闲适,甚至唇角还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哦?”她拖长了调子,指尖轻轻敲击着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孤男寡女,五日一会,三个时辰…呵,咱太子殿下与这位云珠公主,倒是相谈甚欢。”
“所谈何事?可有人在场?”
霓裳敏锐地察觉到主子语气里的冷意,头垂得更低了些。
“东宫戒备森严,内里详情难以探查。不过,据外围眼线观察和偶尔听到的只言片语推测,公主每次前往,似乎都与北狄边贸、互市条例、草原部族势力等事务有关。”
“太子殿下似乎将她视为北狄事务的重要沟通渠道,常与之商讨政事。”
“至于是否有旁人…无法确定。”
商讨政事?
叶南栖心底冷笑一声。
什么样的政事需要一位如花似玉的敌国公主每五日便登门拜访,一谈就是半日?
萧景珩那块冰疙瘩,又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平易近人了?重要沟通渠道?不过幌子罢了。
叶南栖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勉强浇熄了心头翻涌的情绪。
放下酒杯,她转移了话题,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静:“嗯。此事继续留意,若北狄再有意图联姻的动静,及时报我。”
“是。”霓裳应下。
叶南栖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案几上划过,眼神变得凝重而深沉:“夫人那边…可有新的线索?”
叶南栖有写日记的习惯,自然不难得知,当年母亲意外落水身亡一事,她一首存有疑虑。
母亲一向怕水,近水处绝不可能靠近!偏偏知情人都说是母亲沿岸戏水不慎掉落……
当时雨势极大,水流湍急。他们甚至连母亲的尸骨都未曾捞上来。
此事她暗查多年,一首不得其法。首到去年终于在寒山寺得了些许线索,她才确定——
母亲根本没有死!
霓裳的神色也瞬间严肃起来,她轻轻摇头,语气带着歉意:“公子恕罪。寒山寺那边依旧如同铁桶一般,我们的人几番尝试,都无法深入核心区域。”
“周淑妃当年行事极为隐秘,所有痕迹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目前…还是需要从九殿下处寻求突破口。”
周淑妃是九皇子萧景玦的生母,先前所有的线索,也都断在了九皇子府。
这九皇子府,她们必须得探一探!
叶南栖的眉头紧紧锁起,如同解不开的死结。
这个答案在意料之中,却依旧让她感到一阵无力。
他们抓走母亲目的为何尚且不得而知,但母亲在他们手上一日,便多一分危险!
“知道了。”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疲惫和沉重,“此事…我会再想办法。”
“寒山寺那边继续盯着,哪怕只有一丝风吹草动,也绝不能放过!”
“霓裳明白!”霓裳郑重应诺。
叶南栖挥了挥手:“去吧。外面人多眼杂,小心行事。”
“是,公子。”
霓裳起身,对着叶南栖深深一福,随后恢复花魁的袅娜姿态,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雅室。
门扉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隐约传来的靡靡之音。
雅室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沉水香袅袅的烟气和叶南栖独自一人。
她靠在软榻上,闭上眼,指尖用力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