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天色阴沉,寒风凛冽,但雪己经停了。
苏落望着庭院里那几株覆雪的老梅,枝头零星地点缀着几朵倔强绽放的殷红花苞,在寒风中微微颤动。
片刻后,她拢了拢身上半旧的素色斗篷,推门走了出去。
脚步有些虚浮,像是被昨夜的寒气侵染,尚未恢复元气。
她没有去别处,径首走向裴府后花园深处,那片靠近佛堂的梅林。
梅林深处,积雪更厚。
几株百年老梅虬枝盘曲,姿态古拙,枝头点点红梅傲然绽放,在满目素白中显得格外凄艳夺目。
清冽的冷香混合着雪后泥土的气息,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苏落在一株开得最盛的朱砂梅树下停住脚步。
她微微仰头,望着枝头那点点如血的红梅,眼神有些空茫。
她静静地站着,然后,缓缓抬起手,用指尖轻柔地触碰了一下一朵梅花。
花瓣冰凉,带着霜雪的凛冽。
她收回手,拢在唇边,轻轻地呵出一口白气。
裴琰披着一件玄狐大氅,独自一人,踏雪而来。
他显然是刚从佛堂出来,眉宇间还残留着一丝诵经后的沉静。
当他的目光穿过梅枝,落在那株朱砂梅下素衣少女的身影上时,脚步猛地顿住。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粉,吹乱了少女额前的碎发,露出她光洁的额头和清丽的侧颜。
那专注凝望梅花的姿态,那指尖轻触花瓣的温柔,那苍白脸上未消的红痕……尤其是那双清澈如秋水、此刻带着空茫哀伤的杏眸……
二十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后初霁的清晨,也是在这片梅林,也是这株朱砂梅下。
那个名叫林婉容的少女,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裙衫,也是这样仰头望着枝头的红梅,指尖轻触,回眸浅笑间,天地失色。
裴琰几乎是失神地、不受控制地朝着那个身影走去,脚步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踉跄。
脚步声惊动了梅树下的少女。
苏落猛地转过身来,当看清来人时,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惊慌和无措。
她慌忙敛衽垂首,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恭敬:
“父…父亲安好。”
裴琰眼底复杂情绪沉淀下去,重新恢复了首辅的深沉与威严。
他负手而立,目光落在苏落苍白依旧、下颌红痕清晰可见的脸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天寒地冻,你身子弱,不在屋里将养,跑出来做什么?”
苏落依旧垂着头,手指不安地绞着斗篷的边缘,声音细弱,带着一丝后怕和委屈:
“落儿…落儿心里有些闷,想出来透透气…看看梅花…”
她说着,微微抬起头,飞快地看了裴琰一眼,又迅速垂下,像是不敢首视,长长的睫毛颤抖着,一滴晶莹的泪珠毫无预兆地从眼角滑落,滴在脚下的雪地上。
“父亲…”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哽咽的哭腔:
“落儿…落儿不是故意的…昨日在池边,真的只是…只是想看看冰下的鱼…落儿也不知道…不知道二小姐怎么就…就掉下去了…落儿吓坏了…夫人…夫人她……”
她似乎说不下去了,肩膀微微耸动,无声地抽泣起来,眼泪一颗颗滚落。
裴琰的目光落在她下颌那刺目的红痕上,又听着她断断续续、充满恐惧的哭诉,眉头蹙得更紧。
柳氏母女对苏落的刁难,他并非不知情,只是从前觉得无伤大雅,甚至乐见其成。
但此刻,看着眼前这张酷似林婉容的脸上布满泪痕和伤痕,听着她那无助恐惧的呜咽,一股莫名的烦躁和隐隐的怒意悄然滋生。
“夫人待我…待我极好…”
苏落像是怕他不信,又急切地、带着哭音补充道,只是那语气里的满是委屈和恐惧:
“是落儿不好…昨日落水,定是落儿自己没站稳…惊吓到了二小姐…才害得她失足…夫人…夫人只是太过担忧二小姐,才会…才会一时情急…”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其勉强的笑容。
“夫人待落儿…是好的…纵娇娇推我入水,定非本意…”
“推你入水?”
裴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惊怒!
柳氏和裴娇娇昨日只哭诉苏落“推人”,却对他只字未提苏落也险些落水之事!
苏落似乎被他突然拔高的声音吓到,身体猛地瑟缩了一下。
她慌忙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惶恐和自责:
“是…是落儿不小心…自己滑了一下…险些掉下去…二小姐想拉住我…才…才没站稳…都是落儿的错…父亲千万不要怪罪夫人和二小姐…”
她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几乎成了含糊的呜咽,肩膀颤抖得更加厉害。
他想起她昨日那状若疯妇、恨不得撕碎苏落的模样。
他养着苏落,是为了满足自己扭曲的执念,是为了将来作为一枚有用的棋子,绝不是为了让柳氏那个蠢妇随意磋磨折辱的!
这张酷似婉容的脸,岂容她柳氏染指?!
“够了!”
裴琰猛地拂袖:
“柳氏心胸狭隘,教女无方,纵女行凶在前,颠倒黑白、迁怒于人在后!身为当家主母,毫无容人之量,更失大家风范!”
他的声音清晰地砸在苏落耳中,也砸在随后匆匆赶来的管事和远处探头探脑的下人耳中:
“传我的话!夫人柳氏,禁足一月!无令不得出她院门半步!裴娇娇闭门思过,抄《女戒》百遍!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去打扰苏姑娘清静!违者,家法处置!”
话音落地的瞬间,梅林深处一片死寂。
苏落依旧垂着头,肩膀还在微微颤抖。
然而,在她那被凌乱碎发遮掩的阴影下,唇角却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抹转瞬即逝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