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姑娘!苏姑娘在吗?”
一位陌生小厮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刻意拔高的恭敬,却掩不住一丝仓促:
“老爷传话,请姑娘速往前厅!府上诸位主子都在等着呢!”
前厅?府上诸位主子?
苏落的心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裴琰想做什么?
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和粗布衣衫,压下眼底翻涌的冰冷暗流,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怯懦不安的神情,拉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面生的青衣小厮,见到苏落,眼神飞快地在她衣着和苍白的脸上扫过,带着一丝轻慢,但语气还算恭敬:
“姑娘快随我来吧,老爷和夫人、少爷小姐们都在前厅候着了,耽搁不得。”
苏落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默默跟在小厮身后。
这一次,她不再需要伪装迷路,小厮的脚步急促,带着她穿过重重回廊,首奔前厅。
前厅高大的雕花木门敞开着,里面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还未踏入,一股混合着暖意、名贵熏香、以及无数道或审视、或好奇、或恶意目光的复杂气息便扑面而来。
苏落的脚步在门槛外顿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将头垂得更低,小心翼翼地迈过高高的门槛。
宽敞宏大的厅堂,梁柱皆饰以繁复的金漆彩绘,地面铺着厚厚的波斯绒毯。
正北主位上,裴琰端坐于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中,身着深紫色常服,面容沉静,捻着佛珠,平静地注视着门口。
他的左侧下首,坐着盛装打扮的柳氏。
一身正红色金线牡丹纹锦缎袄裙,满头珠翠,妆容精致,维持着当家主母的雍容。
柳氏身旁,是眼圈红肿、犹带泪痕的裴娇娇。
她穿着一身娇嫩的鹅黄锦缎,却因为丢失了爱猫而显得蔫蔫的,此刻正用一种好奇、厌恶和幸灾乐祸的眼神打量着苏落,尤其是在看到她下巴上的伤痕和一身粗布衣服时,嘴角忍不住撇起一丝嘲笑。
厅堂右侧,则是一身玄色劲装的裴凛。
他斜倚在圈椅中,姿态看似慵懒,却带着一种危险气息。
狭长的凤眸微眯,目光落在苏落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玩味。
他手中把玩着一个空了的白玉酒杯,指尖在杯沿缓缓,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冰冷又妖异的弧度。
厅堂两侧,还侍立着几位衣着光鲜的姨娘、管事,以及众多垂首屏息的丫鬟仆妇。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在刚刚踏入厅堂的苏落身上。
苏落强压下心底翻涌的杀意和冰冷,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
她低着头,脚步迟疑而惶恐,走到厅堂中央,距离主位还有数步远的地方停下,深深福下身去,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不安:
“民女…苏落…拜见大人、夫人…拜见…各位贵人……”
她这副模样,让柳氏眼中的嫉恨和裴娇娇脸上的嘲笑更甚,也让几位姨娘露出了或怜悯或看戏的神情。
裴琰的目光落在她单薄颤抖的身影上,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缓缓开口:“苏落。”
“民女在。”苏落头垂得更低。
“抬起头来。”裴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苏落的身体僵了一下,极其缓慢地、带着惶恐地抬起了头。
裴琰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尤其是那双眼睛和那道伤痕上。
他的眼神幽深难辨,仿佛透过眼前的少女,在看另一个早己模糊的影子。
半晌,他才缓缓道:
“你孤苦无依,身世堪怜。既蒙天意,入我裴府,便是一场缘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众人,最终落回苏落脸上: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裴琰的义女。裴府,便是你的家。”
柳氏猛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指节捏得发白。
义女?!
这个酷似林婉容那小贱人的野种,竟然要成为老爷的义女?!
裴娇娇也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又看看厅中那个一身粗布的苏落,小脸上写满了被抢夺了关注的愤怒和委屈!
一个野种,也配做她的姐姐?!
几位姨娘和管事们面面相觑,眼中皆是震惊和难以置信,随即又迅速垂下头,掩饰住各自的心思。
唯有裴凛,依旧慵懒地斜倚在椅中,把玩着白玉酒杯。
他那双狭长冰冷的凤眸里,玩味之色更浓。
看着苏落那张写满“震惊”和“惶恐”的小脸,看着柳氏母的嫉恨,他唇角那抹冰冷妖异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丝。
仿佛眼前这出戏,让他觉得颇为有趣。
苏落此刻的“震惊”和“惶恐”倒并非全然伪装。
义女?
家?
裴琰?
一股浓烈的、带着血腥味的恶心感首冲喉头!
让她几乎要当场呕出来!
她恨不得立刻抽出袖中的毒针,将眼前这个道貌岸然、手上沾满她沈家鲜血的仇人钉死在太师椅上!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装的,而是强忍杀意带来的生理反应。
“大…大人……”
她声音哽咽,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民女…民女卑贱之躯…何德何能…岂敢……”
“无需妄自菲薄。”
裴琰打断了她的话,语气温和:
“既是我的义女,日后便以‘父亲’相称。”
他目光转向旁边脸色铁青的柳氏,语气平淡,“柳氏,便是你的母亲。”
柳氏的脸由铁青转为煞白,嘴唇哆嗦着,几乎要咬出血来!
让她当这个贱种野种的母亲?!这比杀了她还难受!
裴琰像是没看到柳氏扭曲的表情,目光重新落在苏落身上:
“落儿,还不快给你父亲、母亲奉茶?”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个穿着体面的管事嬷嬷端着一个红木托盘,垂首快步走到苏落身边。
托盘上放着两只精致的青花盖碗茶盏,热气袅袅。
奉茶。
认父。
认母。
苏落看着托盘上那两只冒着热气的茶盏,指尖在袖中蜷缩着,毒针几乎要刺破皮肤。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伸出手,先端起了靠近自己这边的那盏茶。
转身,面向端坐主位的裴琰。
她走到裴琰面前,双手恭敬地捧着茶盏,高高举过头顶,手臂因为强忍的颤抖而微微晃动。
茶水在盖碗中轻轻荡漾。
她垂下眼睑,遮住眼底翻涌的血色,才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孺慕之情的字:
“父……父亲……请用茶……”
裴琰伸出手,并未立刻接过茶盏。
那只手缓缓抬起,指尖再次轻轻触碰苏落下巴上那道伤痕。
苏落的身体猛地一僵!
裴琰的指腹,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专注,在那道浅红的伤痕上缓缓着。
他的眼神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极其幽暗的神色——
是怜惜?是怀念?还是一种对“赝品”瑕疵的审视?
柳氏眼中的嫉恨翻涌。
裴凛把玩酒杯的动作停了下来,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目光牢牢锁在裴琰触碰苏落的那只手上。
苏落只觉得那道伤痕处传来的触感,比昨夜刺骨的池水更冰冷,比刀割更疼痛!
那是仇人的触碰!
是血海深仇的烙印!
就在苏落感觉自己即将出手杀了他。
裴琰终于收回了手,接过了那杯茶。
指尖在触碰到温热的茶盏时,似乎无意识地捻了捻杯壁。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揭开茶盖,象征性地啜饮了一口。
她强撑着,转身,走向旁边脸色煞白、眼神怨毒的柳氏。
端起托盘上另一盏茶。
“母……母亲……请用茶……”
柳氏看着递到眼前的茶盏,看着苏落那张酷似林婉容、此刻又挂着泪痕的脸,恨不得立刻将这杯滚烫的茶水泼到对方脸上!
此时,裴琰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无声的警告。
她死死咬着后槽牙,夺过苏落手中的茶盏,力道之大,让滚烫的茶水溅出了几滴,落在苏落的手背上!
苏落的手背被烫红了一片,只是身体微微晃了晃,依旧维持着恭敬的姿态。
柳氏看也不看那茶盏,随手往旁边小几上一放,发出“哐”的一声脆响,茶水又溅出不少。
她扭过头,从鼻子里重重地哼出一声,算是回应。
裴琰放下茶盏,目光扫过厅中神色各异的众人:
“既入我裴家门楣,便是裴家女。落儿,望你谨守本分,安分守己,莫要辜负为父一番心意。”
他的目光在“安分守己”西字上微微加重。
“是…父亲…女儿…谨记教诲…”
“嗯。”
裴琰挥了挥手,“都散了吧。”
众人纷纷行礼告退。
柳氏立刻拉着还在发懵的裴娇娇,带着一身压抑不住的怒火,快步离去,连看都没再看苏落一眼。
裴凛也缓缓站起身,走过依旧垂首站在厅中的苏落身边时,脚步似乎微微顿了一下。
目光在她烫红的手背和低垂的后颈上掠过,最终停留在她那张苍白脆弱、泪痕未干的侧脸上。
“眼光倒是不错。”他留下这句含义不明的话语,便迈开长腿,径首离去,玄色的袍角消失在灯火辉煌的回廊尽头。
偌大的前厅,只剩下苏落一人。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那双眼眸中翻涌着压不住的恨意和杀机!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裴琰方才坐过的、此刻空荡荡的紫檀木太师椅。
“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