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炭面罩的成功仿制与配发,如同在压抑沉闷的南征阴云中撕开了一道口子,泄下几缕微弱的阳光。非战斗减员的大幅降低,实实在在地提升了士气,也让士兵们在面对险恶雨林时,多了几分底气。接连挫败雍闿残部伏击、孟获象兵夜袭,虽未攻克雷波崖,却也大大削弱了叛军气焰,迫使高定、朱褒收缩防线。
为提振军心,诸葛亮下令在营地中央的空地上举行一次简单的庆功篝火会。夜幕降临,巨大的篝火堆被点燃,干燥的木材发出噼啪的爆响,跳跃的火焰驱散了林间的湿冷与黑暗,映照着一张张疲惫却带着些许轻松笑意的脸庞。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米酒的醇香,以及士兵们久违的、带着烟火气的喧闹。
刘禅被安排在诸葛亮侧首的位置,面前摆着烤得金黄冒油的獐子腿和一小碗清冽的米酒。他小口啜饮着微甜的米酒,感受着喉咙里那一点暖意,紧绷的神经难得地松弛了片刻。火光跳跃,映照着他脸上尚未完全消退的防毒面具勒痕,也柔和了连日来的惊惧与狼狈。看着周围士兵们围着篝火,勾肩搭背地大声谈笑,甚至有人敲打着盾牌和陶碗,哼起了家乡俚俗的小调,一种久违的、属于人间的暖意,让他感到一丝恍惚的安全感。
“陛下!陛下!”
一个带着明显醉意、却充满兴奋的大嗓门在离刘禅不远处的士兵堆里响起。刘禅循声望去,是前锋营的一个什长,姓张,在断魂峡伏击战中表现英勇,脸上还带着一道新结痂的刀疤。此刻他满脸通红,举着个粗陶酒碗,被几个同样喝得兴起的士兵簇拥着。
“弟兄们!咱们能从那鬼哭涧的毒气、断魂峡的石头雨里活下来,又扛住了蛮子的象兵!靠的是什么?!”
“靠丞相神机妙算!靠赵将军、魏将军勇猛无敌!靠弟兄们敢打敢拼!” 他顿了一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或者说戏谑?),目光灼灼地投向刘禅,
“也靠咱们陛下——洪福齐天!邪祟不侵!还有…还有那战场上…那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神曲啊!!!”
“神曲?” 周围的士兵先是一愣,随即有人反应过来,顿时爆发出更加响亮的哄笑声和起哄声!
“对对对!张什长说得对!”
“陛下!再来一首!”
“就是那首!叫什么来着?《征服》?!”
“对对对!《征服》!‘就这样被你征服!切断了所有退路——!’”
“哈哈哈!陛下!再给咱们吼一嗓子!给对面的蛮子也听听!吓死他们!”
起哄声、模仿着荒腔走板的副歌声、拍打大腿和盾牌的伴奏声,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刘禅淹没!篝火的暖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首窜天灵盖!
断魂峡!
血肉横飞!
头颅爆裂!
温热的血浆喷溅在脸上!
还有…还有那响彻峡谷的、被迫发出的、撕心裂肺的破音嘶吼!
“就这样被你征服——切断了所有退路——”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刚刚结痂的伤口!那极致血腥的场景与极致社死的耻辱感,如同最恐怖的梦魇,瞬间被这看似善意的起哄彻底唤醒!视觉、听觉、嗅觉、触觉…那地狱般的记忆碎片疯狂涌入脑海!
“噗通!”
刘禅手中的粗陶酒碗失手跌落,浑浊的米酒泼洒在他崭新的皮靴上。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猛地用双手死死抱住头,仿佛要隔绝那可怕的回忆和周围刺耳的起哄声,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像一只受到巨大惊吓的刺猬。
“闭嘴!都闭嘴!!”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极致的恐惧和羞愤,声音嘶哑尖利,带着哭腔, “谁再提那破歌!我跟谁急!!!”
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失态的激烈反应,让喧闹的篝火堆旁瞬间安静了下来。士兵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起哄声戛然而止。他们错愕地看着那位蜷缩在火光阴影里、浑身发抖、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年轻皇帝,不明白为何一句玩笑般的“神曲”,会引来如此大的反应。张什长更是酒醒了大半,端着酒碗,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脸上的刀疤在火光下显得有些茫然。
诸葛亮放下手中的羽扇,深邃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情绪失控的刘禅,又掠过那些茫然无措的士兵。他并未出言呵斥或安抚,只是拿起一块烤好的肉脯,慢条斯理地撕下一小条放入口中,仿佛刚才的喧闹与失控从未发生。但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威压,让原本有些尴尬的气氛变得更加凝固。
短暂的死寂后,篝火边的喧嚣才小心翼翼地重新响起,但音量明显低了许多,话题也迅速转向了其他无关痛痒的事情。只是,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尴尬和对那位“龙颜震怒”的年轻皇帝更深的困惑。刘禅依旧抱着头,蜷缩在阴影里,篝火的温暖再也无法触及他冰冷的内心。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小丑,那首该死的《征服》,成了他永远无法摆脱的耻辱烙印。
然而,有些东西一旦被唤醒,就如同森林里的孢子,悄然无声地传播、扎根。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营地边缘的巡逻小道上。一队新补充进来的年轻士兵,正由一名经验丰富的老什长带领着巡夜。南中的夜晚寂静而危险,只有虫鸣和远处野兽的低吼。新兵们显然还没完全适应这压抑的环境,紧绷的神经需要一点宣泄。
一个新兵(叫李二狗),大概是白天听老兵吹牛时听到了只言片语,又或许是断魂峡的传说太过“震撼”,让他印象深刻的不是血肉横飞,反而是那“皇帝的神曲”。他为了缓解紧张,也为了在同伴面前显摆自己“知道内幕”,一边走,一边用五音不全的调子,小声哼起了那洗脑的副歌:
“…就这样…被你征服…切断了…所有退路…”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啪!”
一记沉重的、带着风声的巴掌,狠狠地扇在了李二狗的后脑勺上!打得他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
“入娘贼!李二狗!你狗日的唱啥呢?!” 老什长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勃然大怒,眼睛瞪得溜圆,压低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怒和后怕!
李二狗捂着头,懵了:“什…什长?俺…俺就哼个小曲儿…”
“小曲儿?!” 老什长气得胡子都在抖,一把揪住李二狗的衣领,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
“你他娘的知道这是啥歌吗?!这是陛下在断魂峡!在咱们弟兄死伤遍地的时候!吼出来的‘断魂曲’!!”
“‘切断了所有退路’?!你他娘的是在咒咱们大军没活路吗?!咒咱们都得死在断魂峡那种鬼地方?!!”
“老子告诉你!再让老子听见你哼这晦气玩意儿,老子先打断你的腿!把你扔进鬼哭涧喂瘴母去!”
老什长愤怒的咆哮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吓得其他新兵噤若寒蝉。李二狗更是面无人色,捂着火辣辣的后脑勺,再也不敢吭声。他这才明白,原来这看似简单的调子,背后竟然联系着如此惨烈和“不详”的战场记忆!在迷信和战场禁忌盛行的军营里,“切断所有退路”这句歌词,被老兵们本能地解读成了最恶毒的诅咒!
很快,“禁止哼唱《征服》,尤其禁止‘切断退路’这句”的潜规则,如同瘟疫般在底层士兵中悄然传开。这首原本只属于刘禅个人社死记忆的荒诞插曲,在军营特殊的文化土壤里,发酵成了一段带着血腥气息和神秘禁忌的“战场魔咒”。士兵们私下里提到这首歌,都带着一种敬畏(或恐惧)的语气,称之为“陛下的断魂吼”或“禁曲”。
而事件的始作俑者刘禅,对此一无所知。他只是发现,再也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那首歌了。这让他松了一口气,但内心深处,断魂峡的血色与那被迫吼出的荒诞音符,依旧如同跗骨之蛆,成为他南征之路上,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精神伤疤。他抱着膝盖,坐在自己的小帐篷里,听着外面巡夜士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战争对人的摧毁,远不止于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