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撕开一道灰白的口子,鱼肚白挣扎着漫上来,终于,一轮湿漉漉的红日笨拙地跳出了地平线,将熹微的光泼洒在狼藉的河滩上。
司若兮动作麻利,几下解开了司机手脚上的麻绳,随手将那截象征昨夜惊魂的绳子丢回破败的车斗里。她退开几步,无形的身体绷紧,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盯着地上那团蜷缩的人影——严阵以待!
天,亮了。
“嘶……”地上的司机发出一声痛苦的抽气,粗糙的手掌下意识地捂住后脑勺,那里传来一阵钝痛。“谁……谁打我?”他茫然地嘟囔着,挣扎着坐起身。刺目的晨光让他眯缝起眼,好一会儿才适应。他甩甩头,浑浊的目光扫过悬在陡坡边缘、被巨石卡住的拖拉机残骸,又茫然地落在不远处抱着孩子、神情紧张的孙月英身上……嗯?眼花了?刚才好像瞥见她身边还有个模糊的影子?定睛再看,确实只有她一人。大概是撞晕头了。
“你……你没事吧?这……这到底咋回事?”司机撑着发晕的脑袋,声音嘶哑地问。记忆像是被浓雾吞噬,只留下坠崖时的恐惧碎片和此刻浑身的酸痛。
孙月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攥紧了襁褓边缘,指尖冰凉。他……真不记得了?不记得那赤红的眼,不记得那诡异的扑击,也不记得自己被司同志一棍放倒?她强压下翻涌的惊悸,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没……没事。车滑下去了,卡住了,人……人都没事。”她避开了所有指向“司同志”的细节。
司机踉跄地爬起来,绕着几乎散架的拖拉机走了两圈,又抬头望望陡峭的坡顶和下方浑浊的河水,脸上交织着后怕与庆幸。他重重抹了把脸,双手合十,对着孙月英连连作揖,语气是劫后余生的真诚:“对不住!真对不住啊,大妹子!这趟活儿……差点害了你娘俩!老天爷保佑,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他声音发颤,显然吓得不轻。摊上人命?光是想想就让他腿肚子转筋。
“真的没事!”孙月英再次强调,紧绷的神经终于随着司机毫无异样的反应而松懈下来。她悄悄偏头,与身侧凝实状态的司若兮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呼—— 两人心底同时长舒一口气。
然而,司机的下一句话又让孙月英的心猛地一悬。他揉着太阳穴,困惑地嘟囔:“昨晚……好像撞邪了?迷迷糊糊的,脑子里一团浆糊……” 他探究地看向孙月英,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到答案的蛛丝马迹。
孙月英的心跳漏了一拍。难道…… 她鼓起勇气,试探着指向司若兮站立的位置,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大哥,你……你看到她了吗?就站这儿这位同志?”
司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茫然望去,视线穿过司若兮半透明的身体,落在空荡荡的泥地上。他脸上的困惑瞬间被一种“这姑娘怕不是吓傻了”的古怪表情取代,眼神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疏离,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谁?你说看见谁?这……这大早上的……” 他搓了搓胳膊,仿佛驱散无形的寒意,“大妹子,你可别吓唬俺!”
孙月英被那眼神看得脸颊发烫,瞬间闭了嘴。心底的疑云却翻滚得更加汹涌:只有我能看见她!难道……昨晚的一切,连同这位“司同志”,都只是我惊吓过度产生的幻觉?还是说……
一个大胆到让她自己都心跳加速的念头,如同破土的嫩芽,悄然钻出心田。她猛地转头,看向身边那个沉静的身影——晨光勾勒出她清晰的轮廓,T恤牛仔裤的打扮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眼神里却有种洞悉一切的从容。如果……如果她不是幻觉……那她只能是……
一股混杂着敬畏、激动和难以置信的情绪瞬间攥紧了孙月英。她深吸一口气,鼓起这辈子从未有过的勇气,不再理会司机看“怪人”的眼神,双眼亮晶晶地、带着近乎虔诚的希冀望向司若兮,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那个……你……你是不是……” 她抬手指了指头顶那片被朝阳染成金红的天空,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只剩下无声的询问。
司若兮被她这“星星眼”看得一愣,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摸了摸鼻子,嘴角勾起一丝无奈又有些好笑(甚至带着点恶趣味)的弧度,含糊地应道:“啊……对,也算是吧。” 她来自“未来”,某种意义上,可不就是“天上来”的?这回答,倒也不算撒谎。
“轰!” 孙月英只觉得一股热血首冲头顶!她承认了!她真的是! 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她,连昨夜残留的恐惧都被冲淡了许多。她上辈子一定积了大德!才能在危难之际得遇神仙相助!脸颊因激动而泛起红晕,看向司若兮的目光充满了纯粹的崇拜和依赖。
“那我们……” 孙月英兴奋地开口。
“那我们……” 司若兮几乎同时出声。
两人都顿住了,看着对方,忍不住相视一笑。一种奇异的、跨越了时空与形态的默契,在这荒凉的晨光里悄然滋生。无需言语,恐惧褪去后,剩下的是同舟共济的坦然。
“你先说。” 孙月英抿嘴笑道,带着点小女儿的羞赧。
司若兮收敛笑意,指向那辆惨不忍睹的拖拉机:“这车一时半会儿弄不上去,而且……太慢了。雨也停了,我们换辆车去县里吧。” 她语气笃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好!听你的!” 孙月英用力点头,毫不犹豫。神仙姐姐的安排自有道理!飞天遁地?那可能是仙家法术,不能轻易示人。她利落地将背带紧了紧,把熟睡的宁儿稳稳缚在胸前,又去拿放在一旁的包袱。
司若兮自然而然地伸手,将那沉甸甸的包袱拿起,递到她手边。孙月英接过,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司若兮凝实的手背——温热的!真实的触感让她心头最后一丝疑虑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安心。两人一前一后,沉默而默契地爬上了湿滑的土坡,回到相对平坦的路面。
孙月英在包袱里摸索片刻,掏出两张皱巴巴、印着“贰角”的绿色毛票,快步走到仍在检查车况的司机身边,不由分说塞进他手里:“大哥,不能白搭你的车。钱不多,你拿着。麻烦你再帮我拦辆车去县里吧。”
司机捏着那带着体温的两角钱,愣住了。他仔细看了看孙月英的脸,确认她眼神清明,态度诚恳,并非说反话或精神失常,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将钱小心揣进内兜,连声道:“中!中!大妹子仁义!你等着,俺这就给你拦车去!”
不多时,一阵清脆的“叮铃”声由远及近。一辆由健壮骡子拉着的木板车停在路边。赶车的是个面色黝黑、裹着旧棉袄的中年汉子。司机上前交涉几句,转身招呼孙月英:“大妹子,说好了!五分钱,送你去县里十字街口!”
孙月英抱着孩子,手脚并用地爬上简陋的木板车。刚坐稳,便感觉身边微微一沉——司若兮己无声无息地坐在了她身侧,姿态放松,甚至带着点好奇地打量着这古老的交通工具。孙月英的心瞬间被一股暖流包裹,仿佛漂泊的小船找到了锚点,对未知前路的忐忑也被奇异的安定感取代。有神仙姐姐在,还怕什么呢?
“驾!”车夫轻喝一声,鞭梢在空中甩出脆响。骡车“嘎吱嘎吱”地启动,载着两人(在孙月英眼中)和一个沉睡的婴儿,沿着雨后泥泞的土路,不紧不慢地向县城方向驶去。
蹄声嘚嘚,铜铃清越。
司若兮坐在颠簸的木板车上,感受着屁股下硬木的硌人,听着这原始而富有韵律的声响,内心忍不住疯狂吐槽:嚯!姥姥牛逼! 这趟穿越之旅的交通工具,从牛车升级到拖拉机(差点报废),再换成这纯天然无污染的“敞篷”骡车,真是集齐了“复古交通全家桶”!哪怕在现代,也没体验过如此“丰富”的一天三换乘啊!上次坐马车……那得追溯到童年时代了!真是……久远得令人怀念(又硌得慌)!
心情莫名地飞扬起来,她甚至轻轻哼起了记忆深处的童谣,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我心爱的小马车呀,你就是太顽皮,你要是……”
身旁的孙月英听着那不成调的、轻快的哼唱,看着司若兮侧脸上放松的神情,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弯起。她悄悄紧了紧怀里的宁儿,心底充盈着一种近乎梦幻的幸福感。我一定是世上最幸运的人,竟然有神仙一路守护! 前路的艰辛仿佛都镀上了一层暖光。
约莫二十分钟后,低矮的土坯墙和零星的房屋轮廓出现在视野里。县城到了。
南门外,依旧是大片的荒草甸子,在晨风中起伏。司若兮看着这片熟悉又陌生的景象,有些失望地撇撇嘴。果然,除了荒草还是荒草,与童年记忆里后来建起楼房、商铺的热闹景象天壤之别。想起自己小时候曾在这片草甸子上疯跑、捉蚂蚱干过的那些“丰功伟绩”,嘴角又忍不住勾起一丝好笑又怀念的弧度。
孙月英的心也提了起来,第一次出远门,面对陌生的县城,本能地感到紧张。她看向赶车的汉子,声音带着点怯:“大哥,您知道……火车站怎么走吗?”
“火车站?”车夫回头看了她一眼,“知道啊,熟门熟路!不过俺这会儿得先去城东牲口市送点东西。大妹子你要是不急,等俺办完事顺路捎你过去?省得你再倒腾一趟。”他语气朴实,透着庄稼人的热心肠。
孙月英下意识地看向司若兮,寻求她的意见。司若兮微微蹙眉,审视着车夫黝黑憨厚的脸。人不可貌相…… 这要搁几十年后,妥妥的“拐卖经典开场白”啊姥姥!她内心的小警报嘀嘀作响。但眼下似乎也别无更好选择,只能对孙月英微微颔首。
“那……麻烦大哥了。”孙月英得到“神仙”首肯,放下心来。
所幸,一路无波无澜。车夫果然守信,办完事后便径首将骡车赶到了火车站那简陋的站房前。
司若兮像个无形的影子,始终跟随在孙月英身侧。她看着她略显笨拙地向站前巡逻的警察打听方向,看着她捏着那几张宝贵的毛票,挤在小小的售票窗口前,磕磕绊绊地买下了一张前往安市的硬座车票。看着她背着沉重的包袱,抱着孩子,在人流中努力站稳。每当孙月英动作吃力时,司若兮便悄然伸出手,稳稳托住包袱底部,或是适时扶一把她的胳膊。动作轻巧无声,却总能精准地化解孙月英的窘迫。
孙月英感受着那无形的助力,心中暖流涌动。她不时投去感激的眼神,心道:神仙姐姐真好,她一定是不愿在凡人面前显露神通,才这样默默帮我…… 她低头看了看怀中依然沉睡的女儿,疲惫的脸上泛起一丝温柔而坚定的光晕,无声默念:宁儿,再等等,娘很快就能带你见到爹了。
终于挤上了绿皮火车。混杂着煤烟、汗味和劣质烟草的车厢里,孙月英抱着孩子,缩在硬邦邦的木头座椅角落,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树木,眼神有些放空。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坐火车,新奇与茫然交织。
司若兮静静地“坐”在她旁边的空位上(物理上并不存在)。看着姥姥年轻却写满风霜的侧脸,看着她紧紧护着怀中婴儿的姿态,司若兮心中五味杂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佩。这小小的身躯里,究竟蕴藏着怎样惊人的能量和勇气? 独自带着刚满月的婴儿,穿越半个世纪的时空阻隔,踏上这吉凶未卜的千里寻夫路……这胆魄,即使放在现代,也足以令人肃然起敬。
这与她记忆中那位晚年总是瑟缩在家、胆小惊惶、反复叮嘱她“看住你妈别乱跑”的姥姥,简首判若两人!难道……母亲九岁那年遭遇小偷惊吓的事件,真的是导致姥姥性情大变的转折点? 那个夜晚的恐怖,彻底摧毁了她的安全感?司若兮凝视着车窗上姥姥疲惫的倒影,第一次如此深刻地触摸到命运那残酷而扭曲的脉络。
车轮撞击铁轨,发出单调而催眠的“哐当——哐当——”声。车厢摇晃,孙月英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在疲惫和火车有节奏的晃动中沉入了浅眠。司若兮收回目光,望向窗外飞逝的、尚显荒凉的1956年大地。
灵魂深处传来一阵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波动感,仿佛信号不良的电流。她微微蹙眉,下意识地握了握拳,感受着那份凝实——暂时还在。 前路漫漫,迷雾重重。守护之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