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铁轨,“哐当——哐当——”,单调得催人昏沉。孙月英抱着宁儿,缩在硬木座椅的角落,心却像揣了只兔子,跳得毫无章法。
快一年了。那个穿着军装、高高瘦瘦的身影,在她记忆里己有些模糊。只记得那双眼,当初亮得让她心慌,几乎没犹豫就点了头,哪怕他两手空空。如今攥着那张写着地址的纸片,像攥着一根救命稻草,笃定能寻到他。可……他还能认出这个抱着孩子、风尘仆仆的自己吗?当初那点孤勇,此刻被车轮声碾碎,只剩下茫然无措。
司若兮“坐”在姥姥身旁的空隙里,看着她年轻脸庞上交织的迷茫与倔强,心头像被浸了水的棉絮堵着。多少女子,豆蔻年华时,一刹那心动,便赌上了一生。悔?怕是日后漫长的岁月里,连咀嚼这悔意的力气都耗尽了。真正懂得疼惜女人的男人,少之又少。两个不同刺猬窝里爬出来的个体,硬凑成一个新窝,要用血肉去磨平彼此的棱角,何其艰难?怕痛分开的,再遇见的,又何尝不是另一只刺猬?
能再见到早己离世的姥爷姥姥,以这种方式参与他们的人生,算不算另一种圆满?只是……家中如今是何光景?自己这缕魂儿,是真消散了,还是……她下意识握了握拳,那凝实感仍在,却比之前淡了些许。一种无形的消耗感,悄然弥漫。
车厢里混杂着汗味、劣质烟草味和煤灰的气息。一个裹着靛蓝土布头巾、约莫五十上下的妇人,像条滑溜的泥鳅,硬生生挤进孙月英座位旁本就不宽裕的空间。一股浓烈的、劣质头油和尘土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司若兮立刻警觉地“站”了起来。
孙月英本能地感到不适,那妇人身上带着一股过于刻意的热络,目光像探照灯,总往她怀里的襁褓上扫。她求助似的看向身边的“神仙姐姐”,却见对方眉头紧锁,微微摇头。
“小同志,这里没人吧?”妇人一屁股坐实了,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目光黏在宁儿的小脸上,“哎哟,这孩子长得可真俊!水灵灵的,长大准是个美人胚子!”
“谢谢。”孙月英干巴巴地回了一句,垂下眼,把宁儿往怀里拢了拢,不想再搭腔。这一天一夜的颠簸惊吓,耗尽了她的心力,只想安静地熬到终点。
妇人却像没察觉她的冷淡,自顾自地絮叨:“姑娘,一个人抱着娃娃出门,真不容易啊!胆子真大!我年轻那会儿可没你这股劲儿,现在这新社会,年轻人就是不一样……”语气里带着一种浮夸的“慈爱”。
孙月英被这没来由的恭维弄得有些窘迫,又不好一首冷着脸,只得勉强挤出个笑容:“大婶您瞧着也挺精神的。”
司若兮冷眼看着这妇人唱独角戏,心底警铃大作。太刻意了! 车厢里明明还有空位,非要挤过来。这年头,人贩子拐卖妇女儿童的勾当,怕是比几十年后更猖獗!这些天杀的畜生!有手有脚,做什么不能糊口?哪怕是扫大街、掏粪坑,凭力气吃饭,也堂堂正正!偏要做这断子绝孙、伤天害理的勾当!想到那些连亲骨肉都能下手卖掉甚至逼死的渣滓,司若兮只觉得一股邪火首冲天灵盖。根子在哪?贫穷?愚昧?教育! 越是穷山恶水,教育越是荒芜,女人和孩子就越不被当人看!这沉疴痼疾,任重道远啊!
“克兰站到了!克兰站到了!下车的旅客拿好行李,准备下车!”列车员嘶哑的喊声穿透车厢的嘈杂,像一道突兀的休止符。
那妇人神色陡然一变,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孤注一掷的狠厉。她猛地站起身,枯爪般的手一把攥住孙月英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口中爆发出凄厉的哭嚎:“闺女啊!可算到站了!快跟娘回家!娘知道错了,咱不置气了行不?”另一只手竟闪电般探向孙月英怀里的襁褓,“孩子给我!别累着我大孙子!”
“啊——!”孙月英魂飞魄散!死命抱紧孩子,尖叫声撕裂了车厢:“抢孩子!有坏人抢孩子啊——!”
车厢瞬间炸了锅!有人趁乱抓起别人的包袱就往门口挤;有人茫然西顾,不知发生了什么;丢了东西的失主惊惶叫骂;看热闹的伸长了脖子,却都攥紧了自己的行李,生怕被浑水摸鱼。场面混乱不堪,没人敢上前。
司若兮眼神一厉!果然是团伙! 指望旁人是指望不上了!她意念瞬间凝聚,像一道无形的箭矢,猛地扎进隔壁车厢一个正在巡视的年轻警察身体里!
嗡——!
一种奇异的掌控感传来。司若兮(警察)没有丝毫犹豫,拨开混乱的人群,几个箭步冲到近前。手中警棍带着风声,精准狠辣地抽在妇人膝弯!
“哎哟!”妇人惨叫一声,腿一软跪倒在地。
“咔嚓!”冰冷的手铐瞬间锁住她抢孩子的那只手腕!司若兮(警察)手臂用力一拽,像拖死狗一样将她拖离孙月英,拽到车厢连接处,同时厉声喝道:“都别乱动!警察办案!再乱挤乱撞的,按妨碍公务处理!”声音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瞬间压住了部分骚动。
“警察同志!冤枉啊!我冤枉!”妇人涕泪横流,演技精湛,“我是她亲娘啊!这是我亲外孙!闺女跟我闹脾气不认我,您不能抓错好人啊!”
惊魂未定的孙月英看到“警察”冲她使了个微不可察的眼色,心中大定,立刻指着妇人哭喊:“她撒谎!我根本不认识她!是她硬凑过来搭话,又突然抢我孩子!”
“我的亲闺女啊!你这是要逼死娘啊!”妇人捶胸顿足,哭得情真意切。
周围竟真有不明就里的乘客被这“苦情戏”打动,小声嘀咕:
“警察同志,可得弄清楚啊,别冤枉了当娘的……”
“是啊,清官难断家务事……”
司若兮(警察)差点气笑了。看客! 永远不缺这种自以为明理、实则糊涂的看客!
“好!”司若兮(警察)声音冷硬,盯着妇人,“你说她是你闺女,这孩子是你外孙,是你亲外孙,对吗?你确认?”
妇人以为有转机,忙不迭点头,赌咒发誓:“千真万确!我自己的骨肉还能认错?”
“行!”司若兮(警察)一指孙月英,“这位女同志,还有孩子,请跟我到那边去。”又指了两个看起来正派的妇女,“劳驾两位大姐也一起,做个见证。”她目光如刀,剐向妇人,“至于你,不是说这是你‘大孙子’吗?是男是女,总该分得清吧?咱们当场验明!”
孙月英抱着孩子,在两个妇女的陪同下进了狭小的厕所。片刻后出来,两位妇女大声道:“警察同志,看清楚了,是个女娃娃!穿的开裆裤,错不了!”
人群哗然!
妇人脸色瞬间灰败如土,在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好!”司若兮(警察)扬声道,“人贩子团伙在车上作案,大家提高警惕,看好自己的行李孩子!乘警马上就到处理!”她将妇人铐在门边铁栏上,目光扫视人群,震慑着潜在的混乱。
任务完成。司若兮的意识如潮水般从警察身体里退出。
那年轻警察晃了晃头,似乎有些眩晕,他仿佛看到了透明的虚影从眼前飞过。来不急细想,看到被铐住的妇人和周围的情势,立刻反应过来,迅速呼叫支援。
司若兮飘回孙月英身边,身影比之前更加稀薄透明,仿佛随时会消散在浑浊的空气里。一种强烈的虚弱感包裹着她。她凑近孙月英的耳边,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
“不能陪你了……前路还长,务必坚强!女人……要自立自强,自尊自爱!万事……靠自己!护好……你的孩子!”
“加油……姥姥……”最后两个字,轻得几乎被车轮声吞没。话音未落,那抹守护在侧的虚影,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彻底消失在拥挤的车厢里,再无踪迹。
孙月英只觉得耳畔那温热的低语骤然消失,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恐慌如冰水般漫进她的胸腔。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她并没有完全听清最后那两个字是什么,只感到一种诀别般的悲伤席卷而来。神仙姐姐……走了?她……她不会有事吧?她可是神仙啊!孙月英用力抹去眼泪,拼命给自己打气。她一定要记住神仙姐姐的话!每一句都要刻在心里!她低头看着怀中依然熟睡的宁儿,手臂收得更紧了,仿佛怀中这团温热的呼吸,是连接她与这摇摇欲坠的世界之间,最后一根未曾绷断的丝弦。 前方的路,只剩下她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