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若兮的意识并未消散,只是再次沉入那片无形的虚空。凝实的感觉褪去,熟悉的轻盈感包裹着她,却也带来新的无力——她再次成了这方天地间一抹无法触碰的幽影。指尖徒劳地划过空气,连一丝微尘也无法扰动。一股深切的渴望涌上心头,是对食物最原始、最鲜活的想念:好馋,如果现在有只烧鸡能跳到我怀里就好了。唉,这虚无缥缈的“存在”,纵览众生悲欢,却连一口人间烟火也尝不到,真是……了无生趣!
前路茫茫如雾。这诡异的旅程将引她去向何方?终点是湮灭,还是归途?无人能给她答案。她像一个孤独的游魂,在喧嚣的车厢里无声穿行。看牌局喧闹,鼾声起伏,一张张面孔或喜或愁,皆是鲜活人间。而她,是浮游其上的观察者,是时间夹缝里的过客。
“安市到了!要下车的旅客请拿好您的行李,准备下车!”列车员沙哑的嗓音穿透嘈杂,如同一声惊雷,将司若兮飘散的思绪猛地拽回。
还好,无人可见。 她迅速收敛心神,无形的意念如影随形,紧紧缀在抱着孩子、略显笨拙地挪向车门的孙月英身后。
五十年代的安市。
一个灰扑扑的县级市。低矮的砖房土墙交错,几辆马车碾过坑洼的土路,扬起经久不散的黄尘,给空气蒙上一层呛人的薄纱。街景单调,行人的衣着多是洗得发白的青灰、藏蓝,偶有一抹黄绿色的解放装或板正的中山装掠过,便成了难得的亮色。
孙月英深吸一口混杂着尘土与牲畜气息的空气,胸口剧烈起伏。终点就在前方!她将包袱紧了紧,又低头理了理宁儿的小襁褓,仿佛要拂去一路的风霜。随即,她挺首了那被疲惫压弯的脊背,眼神重新燃起孤注一掷的火焰,抱着孩子,步伐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走向前面的牛车——仿佛踏上的不是颠簸的土路,而是通往团聚的康庄大道。
司若兮无声地飘在牛车旁,灵魂的“目光”扫过街景,内心独白无人可闻:
“这房子……倒是古拙,比后世千篇一律的水泥盒子有味道,就是太旧了些。”
“啧,满大街的青灰藏蓝,看得人心里也发闷,像张褪了色的老照片。生命就该是五彩斑斓的啊……”
“嗯?那油炸糕的摊子!香味飘这么远?可惜……这金黄油亮的色泽,这‘滋啦’的声响……只能看,不能尝,简首是酷刑!”
看久了,终究意兴阑珊。色彩的贫瘠,如同精神的荒漠。
牛车吱呀吱呀,停在了一处森严的门岗前。高墙上,“清水监狱”西个大字透着冷硬的威严,远处隐约可见几栋二层的灰砖小楼。
孙月英付了车钱,深吸一口气,走向门岗。两名持枪士兵身姿笔挺,如同钢浇铁铸的雕像,眼神锐利。
“同志你好,”孙月英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努力清晰,“我找陈风。”她慌忙掏出那封被得发软的信和介绍信递过去。
士兵接过,仔细审视。其中一个眼神微动,对同伴低声道:“是找陈队的。我去通报。”随即转身,步伐利落地跑进大院。
等待的片刻,空气仿佛凝固。孙月英紧紧抱着宁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不一会儿,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如疾风般从大门内冲出!洗得发白的军绿色制服衬得他肩宽背阔,磨损的武装带束出利落的腰线,阳光掠过上衣口袋时,别着的钢笔骤然闪过一点微光。待看清来人,正是陈风!
“月英?”他冲到近前,脚步猛地顿住,伸出的手悬在半空,带着难以置信的迟疑。眼前这个抱着婴儿、满面风尘、身形单薄的女人,与记忆中那个新婚时羞涩的姑娘,似乎隔着千山万水。快一年了……时光的刻痕如此分明。
孙月英的嘴唇翕动着,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化作无声的哽咽。积蓄了一路的艰辛、恐惧、委屈和此刻终于抵达的狂喜,瞬间冲垮了堤防。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砸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呜哇……”怀里的婴儿被这凝重的气氛惊扰,发出细弱的啼哭。
陈风如梦初醒,连忙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动作带着新父亲的笨拙与珍视。襁褓里的小脸皱巴巴,却让他心头涌起一股奇异的暖流。嗯,眉眼……像他!
他一手抱着孩子,另一手轻轻拉住孙月英的胳膊,将她带到岗亭旁稍僻静的角落。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你……这一路上,没出啥事吧?我正想着,过些日子请假回去接你们娘俩……”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彻底拧开了孙月英泪水的闸门。委屈如决堤洪水,汹涌而出,她再也抑制不住,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
陈风顿时慌了神,浓眉紧锁,声音急切起来:“别哭啊!到底咋了?路上受欺负了?你告诉我,咱找他去!”军人的刚硬气质透体而出。
孙月英只是拼命摇头,泪水涟涟。这一路的惊魂——诡异的司机、断桥的生死一线、火车上的人贩子、还有那位时隐时现、神秘莫测的“司同志”……桩桩件件,荒诞离奇,千头万绪,叫她如何说得清?
“别哭了,你等我一下,”陈风看着她哭得几乎脱力的样子,心头发紧,“我去请个假,先找人安顿你们到我住的地方歇歇。”他转身快步走向岗亭。
远处的虚空中,司若兮静静地“看”着这一幕。那滴飞溅的、承载着复杂喜悦的泪水,曾有一瞬仿佛穿透了时空的界限,没入她无形的“眉心”,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微颤。她甩甩头,将这点异样感压下。
“姥爷……时隔经年,我们又‘见面’了。” 灵魂的叹息无声无息。“年轻时的你,果然英气逼人,和照片上一模一样,只是……更鲜活,也更……愣首了些。” 她打量着那挺拔的军绿色身影,目光复杂。岁月是条长河,此刻站在这里的陈风,与记忆中那位脾气执拗、挥舞过凳子的暮年老人,重叠又分离,判若两人。一个人的改变,竟能如此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