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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滴春水从屋檐坠下时，杆子正蹲在祠堂门槛上磨刀。冰溜子砸在青石板上，碎成八瓣，声音脆得像枪响。
"老叔，化了！"青皮赤脚跑进院子，棉袄大敞着，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少年手里攥着根冰凌，尖头滴着水，在朝阳下亮得像把匕首。
杆子眯眼望向远山。雪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后退，露出底下黑褐色的冻土。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春天——也是这般光景，山上的雪化得特别早，接着就闹了狼灾。
"那崽子呢？"
青皮朝西边努努嘴："河套子那儿，盯着冰窟窿发愣呢。"
杆子把猎刀插回腰间。刀柄上缠着的狼筋还是去年那头母狼的，如今己经磨得发亮。
河岸的冰层裂开蛛网般的纹路。狼孩跪在冰面上，鼻尖几乎要碰到融化的河水。他的倒影支离破碎——时而是一张人脸，时而变成尖吻竖耳的狼相。
"家。"青皮蹲在旁边，突然说。他掰开狼孩的手，把一根树枝塞进去，在雪地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符号："这是'家'字。"
狼孩的喉咙里滚出咕噜声。他的指甲又厚又弯，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更像爪印。杆子注意到他划出的"家"字顶上多出个三角——那是狼耳朵的形状。
对岸的桦树林忽然沙沙作响。二十多双绿眼睛在树影间闪烁，最前面的是只独耳老狼，左前腿还留着柳木夹板的痕迹。狼群静静看着这一幕，像在看某种亵渎神明的仪式。
"嗷——呜！"狼孩突然仰头长嚎。这声音与往日不同，尾音奇怪地上扬，像在模仿人类的笑声。独耳老狼的鬃毛瞬间炸开，但最终只是低头舔了舔身旁的幼崽。
杆子摸出块肉干扔过去。老狼嗅了嗅，没动。去年冬天他们并肩对抗过日军，现在雪化了，旧日的盟约也该随着冰一起消融。
"回吧。"杆子拽起狼孩。少年的胳膊细得像麻杆，却能徒手撕开冻硬的獾子皮。走了十几步，杆子回头——老狼正叼起那块肉干，小心地放在狼孩划的"家"字上。
祠堂的火塘烧得正旺。狼孩蜷在角落，盯着跳动的火焰，瞳孔缩成两道细线。青皮往他手里塞了碗热汤，他却不喝，只是把鼻子凑近碗沿，不停地抽动。
"梦。"青皮比划着睡觉的姿势，"你昨晚又做梦了？"
狼孩突然抽搐起来，手指在地上乱抓。杆子这才发现泥地上满是划痕——有些是房屋的轮廓，有些分明是狼窝的剖面图。最醒目的是中间一道深沟，两边密密麻麻排着小坑，像无数牙齿的印记。
"是铁路。"杆子嗓子发紧。他想起日军留下的那些铁轨，像刀疤般横贯猎场。"这小子记得。"
老萨满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他鹿皮袍子上的铜铃叮当作响，手里捧着个桦皮匣子。"三十年前，"老人的声音像从地底传来，"东山母狼叼走李德彪家的崽儿，我就说过——这不是孽，是缘。"
匣子里躺着颗狼牙，己经发黄，牙根处缠着褪色的红绳。杆子认得这物件——是当年那只母狼的獠牙，她死后被村民做成护身符。
萨满把狼牙按在狼孩额头。少年突然剧烈挣扎，喉咙里迸出非人的嘶吼。但老人纹丝不动，首到狼牙在皮肤上压出个月牙形的红印。
"铁兽要来，"萨满用骨杖敲击地面，"火墙会烧到天边。只有半人半狼的孩子，能带两个族群找到新路。"
狼孩安静下来，伸出舌头舔了舔萨满的手背。这是狼群表示臣服的动作，但杆子分明看见，他眼中有泪光闪动。
开河那天，全屯人都聚集在岸边。男人们把最后几个捕兽夹扔进深坑，女人们往里面撒盐和粟米。老萨满唱起送神调时，狼孩突然挣脱青皮的手，冲向对岸的桦树林。
"回来！"杆子举起猎枪又放下。他看见独耳老狼领着狼群走出树林，在河岸排成半圆。融化的冰河在中间奔流，像道突然出现的边界。
狼孩站在河中央的礁石上。春水漫过他的脚踝，打湿了毛毡裤。他看看这边的人群，又看看那边的狼群，突然发出一种奇怪的呜咽——既不是狼嚎，也不完全是人类的哭泣。
独耳老狼率先低头，舔了舔河水。杆子跟着蹲下身，捧起一抔混着冰碴的春水。当他把水抹在脸上时，听见全屯人都在学他的样子。河面上回荡着此起彼伏的"啪啪"声，像某种新生的仪式。
青皮突然大笑起来："老叔！你看！"他指着狼孩站立的礁石——西周的冰层正在融化，唯独那块石头周围凝结着完美的圆形冰环，像给少年戴了顶水晶冠冕。
"冰凌花开了。"老萨满喃喃道。他颤抖的手指指向河岸——无数冰凌花从积雪下探出头，晶莹的花瓣在阳光下流转着七彩光芒。这是严冬给春天最后的礼物，只绽放于雪融时刻。
傍晚时分，杆子在废弃的日军营地找到了狼孩。少年正对着一顶锈蚀的钢盔发呆，钢盔里积着半融的雪水，映出他变形的倒影。
"家。"狼孩突然说。这是他说出的第一个完整词汇。
杆子刚要回答，远处传来闷雷般的轰鸣。他们同时转头——南边的天空被染成橘红色，不是晚霞，更像是某种巨型机械的灯光。风里夹杂着柴油和钢铁的气味。
狼孩的鼻翼急促扇动。他弯腰捡起钢盔，动作既有人类的谨慎，又有狼的敏捷。当他把钢盔举到眼前时，杆子看见锈迹斑斑的内衬上，反射出两张脸——一张是狼孩的，另一张却像是三十年前那个被狼叼走的婴儿。
"回吧。"杆子按住少年瘦削的肩膀。钢盔坠地，在冻土上滚出老远，最后停在一丛冰凌花旁。花朵在钢铁的映衬下，显得愈发脆弱而明亮。
回屯的路上，狼孩突然驻足。他仰起头，对着初升的月亮发出长嚎。片刻之后，对岸传来狼群的应和。两种声音在暮色中交织，渐渐融成同一支歌谣。
杆子看见少年的眼角有亮光闪动。那不是泪，是融化的雪水正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流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