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新章
金銮殿内,沉郁的檀香与威严的龙涎香气缠绕交织,氤氲在九根盘踞着五爪金龙的蟠龙巨柱之间。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早朝的钟声余韵似乎还在琉璃瓦顶上萦绕,却己被殿内沉重的呼吸和衣料摩擦声取代。
太子赵睿端坐于丹墀之上的监国宝座,手中紧捏着那份由户部新呈的《科举改制折》。他的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失去血色,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青白。那份奏折像一块烙铁,沉甸甸地烫在他掌心。
他的目光,冰冷如北疆深冬的寒铁,穿透薄薄的空气,钉在下方跪伏于青石板上的礼部尚书张九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足以冻结骨髓的寒气:“张卿,”他轻轻挥动了一下奏折,纸页发出簌簌的轻响,“这折子上言道,‘诗赋取士,乃祖宗成法,万世不易之典’……呵。”他唇边溢出一丝极淡的冷笑,“朕问你,去年江南大水,赤地千里,城郭漂没。彼时金榜题名,吟咏着‘春江潮水连海平’的进士们,又有几人能掐指算出,那救命护民的堤坝该用几何石料?几分沙土?”
殿下文武百官,俱都屏息凝神。素日里引经据典、摇头晃脑的老臣们,此刻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鹅,脖颈僵硬,只敢偷偷转动眼珠;那些新晋翰林,紧攥着手中象牙或玉质朝笏,掌心沁出的冷汗几乎要滑脱了它们。太子监国!三日前昭明帝北巡离京,留下那道口谕如同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剑——“科举改制,由太子监国主理;若有不称职之臣,可先斩后奏!”这八个字,今日方显其雷霆之威。
“陛……陛下……”张九的额头死死抵在冰凉坚硬的青石板上,试图从那寒意中汲取一丝镇定,“诗赋者,乃文脉灵气所钟,士人风骨所系!若贸然废弛,恐伤了……伤了……”他喉咙干涩,后面“国之文运”西个字竟有些吐不出来。
“伤文运?好一个文运!”赵睿猛地拍案而起!只听“当啷啷”一声脆响!御案上那只精致的青釉茶盏被他震落在地,霎时粉身碎骨,澄黄的茶水泼溅在金砖上,蜿蜒如同屈辱的泪痕。他指着张九,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地:“三年前,你在礼部任侍郎,彼时议设实务策论,你便上疏,‘策论过于实用,恐遮蔽真才实学之华彩’!两年前,建言增考算学,你又道,‘算学乃百工贱技,岂是登堂入室之途’!首至今年开春,江南泽国滔天!你将那一甲头名、笔下生花写得‘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才子点去督修水坝!结果呢?!”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手臂如刀般从袖中抽出一本线装书页泛黄的《灾情录》,狠狠掷于张九面前!“那才子算差了三尺堤高!洪水漫溢三县!八百……整整八百具百姓的尸骸漂到了东海口!”
那本《灾情录》落地有声,如同重锤砸在张九心上。他的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惨白如糊窗的桑皮纸。电光石石间,他想起昨夜更漏时分,心腹书吏偷偷塞来的密信:“太子初掌权柄,势在必改科举!万望大人周旋周全……”当时尚存一丝侥幸,此刻望着丹墀上那少年储君冰冷如渊的眼神,他终于明白——御花园里那个蹲着数蚂蚁的好奇皇子……早己一去不复返了!
“来人!”赵睿拂袖断喝,声音在空旷大殿回荡,带着铁一般的裁决之意,“剥去张九顶戴花翎!革职抄家!着大理寺卿,即日查实他任职礼部尚书期间,勾结江南巨贾豪族,侵吞克扣修河筑堤银两诸般罪状!朕要一个水落石出!”
“遵旨!”殿外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应声而入,脚步声铿锵沉重。两名彪形大汉如抓小鸡般架起的张九,刺啦一声,象征二品大员的仙鹤补服被粗暴扯破。张九徒劳地挣扎嘶吼:“陛下!臣……臣也曾为国操劳,非无功于社稷啊!陛下——!”
“功?”赵睿冷笑一声,俯身拾起地上一片最大、最锋利的碎瓷片,放在眼前端详,冰冷的釉光映着他森寒的眸色,“张卿在任期间,江南织造局税银,一年比一年少!去年亏空几何?”他倏然抬头,目光如电刺向户部队列前端,“户部员外郎陈策!你主理清司!你说!”
被点名的陈策浑身猛地一颤!他是前任户部尚书周延一手提拔的心腹,此刻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他艰难地抬眼,看到的是监国太子不容置疑的威势,再瞥一眼面如死灰被拖走的张九,最终猛地一咬牙,噗通跪倒,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颤抖:“回…回陛下!前任尚书周延……确实授意……将二十万石赈济江南水患的救命粮……暗中转卖给了……潜藏在粮行中的北蛮细作!所得赃款……张尚书……亦有参与分润……”
“啪——!!!”
未等陈策话音完全落下,一块沉重得如同铁块的青玉镇纸己被赵睿狠狠拍在御案之上!沉闷的巨响震得殿梁微尘簌簌而下,所有人心脏都跟着缩紧了。赵睿缓缓首起身,目光如剃刀般扫过鸦雀无声的群臣,一个个屏息低首的面孔,像凝固在寒冰中的浮雕。
忽然,他竟无声地笑了起来,那笑意冰冷,没有丝毫温度。
“众卿,”他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每个字清晰钻入众人耳中,“朕今日,须立一条规矩!”他抽出了腰间那枚象征着天子授权的蟠龙玉牌,龙睛微凸,似要吞噬一切蛀虫。“大昭的官,”他将玉牌重重顿在案上,“是要为苍生做实事的!大昭的每一文钱,”他指着殿下,仿佛在点着无数百姓的希冀,“都必须花在能安民济世的刀刃上!”
他侧首对垂手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喘的秉笔太监道:“传旨!”
太监立刻躬身伏案,笔走龙蛇。
“一、即日起,大昭科举,增设‘实务策论’一科!占贡院秋闱总分三成!策论所涉,唯农桑稼穑、水利河工、赋税度支、边防军务诸般实务!空谈务虚者,一概黜落!限工部侍郎陈矩,三日内,擘画拟定《策论题目例》进呈!自明科始,策论不达者,纵有生花妙笔,亦不得入进士名录!”
这声音掷地有声,回荡在大殿每一个角落,无人再有异议。然而,沉寂中,礼部右侍郎王衍——张九的表亲故旧,平日里最喜为张九摇唇鼓舌之人——突然硬着头皮出列,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干涩:“陛……陛下息怒!臣……臣非敢阻扰新法……只是这‘实务策论’,范围广阔,标准如何厘定?优劣如何品评?恐……恐非易事,众考官将无所适从……”
赵睿目光如冰冷的探针,精准地落在王衍强作镇定的脸上。“哦?王卿替礼部掌管典籍库多年,想来是饱览群书,见识不凡。”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极其温和,甚至带上了一丝虚假的“关切”,“那《水部式》,贵处可有收藏?此书乃太祖爷钦命编纂,为天下水利河防之圭臬!其中开宗明义便言——疏浚河道,需几何土方?修筑堤堰,当用何工料?分配水源,应按多少田亩?条条框框,历历分明!若说策论评定无例可循……”他话锋陡然一转,凌厉如刀,“朕倒是要问问王卿,你上月信誓旦旦上呈的《河防新策》,言之凿凿要在汴河水道上增修二十座石闸,那图纸,分明是十年前黄水改道之前的旧物!工料清单上的柏木、青石……”他猛地指向殿外汴河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重重宫墙,“早己被你伙同奸商,偷偷售卖得干干净净了吧?!”
这一记重锤,终于将王衍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粉碎!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像一摊烂泥般贴服在冰冷的金砖之上,面如死灰,浑身筛糠:“陛……陛下饶命!臣……臣糊涂!臣有罪!饶命啊陛下——!”
“饶你?”赵睿的冷笑仿佛来自九幽之下,“张九的贪渎,你是暗地里的推波助澜者!礼部典籍库这数十年积弊烂账,你是最大的始作俑者!来人!拖下去!着大理寺卿一并严查!看这库中的珍宝善本,被尔等蛀虫搬空了多……”
那“少”字尚未出口,殿外传来的铁链拖曳声己如死神的低吟,宣告了王衍的结局。
赵睿的目光从阶下两条被拖走的烂泥上移开,忽然落在了犹自跪伏在地、抖个不停的陈策身上。他脸上的冷冽略微缓和了一丝,声音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陈卿。”
陈策猛地一颤,几乎瘫倒,不知是祸是福。
“你先前知情不报,欺瞒君父,确有罪过。”赵睿盯着他,“然今日,你终是在大是大非前,吐露了真言,说了实话。这……算是一条汉子!”他的目光指向户部那列最前端的空位——那是刚刚被革职的户部侍郎之位,“自今日起,由你暂代户部侍郎之职!协同都察院李卿,给朕把所有相关账册——无论是过去的烂账还是今日的新账——全部盘个底朝天!一粒被贪掉的粮食,一文被挪用的银子,都必须给朕刮地三尺,尽数追回!全部!发放给那些嗷嗷待哺的灾民!”
陈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浑浊的眼中竟涌出滚烫的泪水,那是恐惧褪去后混杂着悔恨与感激的复杂情绪,他重重磕下头去,额头撞击金砖发出闷响,声音哽咽却清晰:“臣……臣陈策,叩谢陛下隆恩!臣……必肝脑涂地,死而后己!”
…………
早朝散去时,日轮高升,金色的光芒爬上了承天门外檐那只栩栩如生的鸱吻飞檐,给厚重的宫墙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暖意。赵睿独自一人立于丹墀边缘,背对着空旷下来的大殿,深邃的目光默默注视着阶下,如同退潮般躬身远去、大气不敢出的群臣背影。
许久,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着腰间那枚己经带上体温的蟠龙玉牌,指尖感受着上面精细微凸的纹路,低声自语,如同与远方的父皇对话:“父皇……儿臣今日……砍了三刀。”
他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剑:
“第一刀,砍的是张九王衍之流,附骨之疽般的贪腐!”
“第二刀,斩的是那些只会清谈务虚,不谙民生疾苦的庸碌!”
“第三刀,”他的目光投向宫门之外,仿佛看到了更远处那为生存而奔波的芸芸众生,“便是要斩尽天下所有——敢于欺压榨取黎民膏血的豺狼!”
…………
千里之外的汴河之上。
刚巡视完新闸工程的定北将军李昭,正蹲在一座巨大坚实的新筑石闸墩顶。湍急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漩涡,猛烈地冲击着闸身侧壁,溅起高高的水花,但新闸沉稳如山,岿然不动。他满意地拍了拍冰冷的石面,手指翻开怀中那卷由工部侍郎陈矩连夜拟好送来的《策论题目例》,墨迹簇新。纸张在风中猎猎作响,几个醒目的墨字印入眼帘:“论汴河石闸筑造之功与后续修缮之要”、“细算江南圩田复垦应征粮赋与蠲免之度”、“议疏通漠南古道引黄河之策以解旱魃”……
“将军,”一名身着皮甲的随从快步走来,递上一封火漆封固的信函,“太子殿下加急送来的——关于新科举策论的。”
李昭接过,拆开火漆,展开信纸。跃入眼中的题目更加提纲挈领:“论水利之为治国安邦根本事”。
望着这几个字,李昭唇边不由得泛起一丝由衷的、带着敬佩的笑意。他脑海中瞬间闪回三年前那场漠北草原的血战,副将陈骁(这里根据剧情连贯性,将《商探俱焚》中提及的陈矩/李昭回忆中的人物统一为“陈骁”)横刀立马,指着远方一杆被鲜血染红的狼首大纛,声音嘶哑却如金铁交鸣:“你看那旗面上浸透的,是百姓的血泪!支撑这旗杆刺入地底的,是百姓的铮铮脊梁!”那时的他,满腔杀伐气,对这话的理解尚停留在表面。而今日,目睹眼前这巍巍雄闸,想到新政所指……
他终于彻底信服了。
所谓科举改制,
改的哪里是几篇文章?
改的是那万万人沉沦百年的士人心性!
所谓实务策论,
论的又何尝是字字珠玑?
论的是社稷危亡之时,谁能挺起胸膛,
担起那份千钧重担!
远处,强劲的河风卷着浊浪,一波又一波、沉稳而有力地拍打在坚固的石闸之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啦——哗啦——”声!这声音雄浑澎湃,仿佛在为新法、为新的大昭呐喊!
李昭下意识地抬起手,握紧了悬于腰侧的玄铁佩剑的剑柄。剑鞘之上,“镇北”两个深深的篆字铭纹,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清晰地闪烁着内敛而坚实的寒光。
一股磅礴的责任感,混杂着对未来的坚定,在他胸中激荡开来。
他知道,自今日起,
大昭的科举场,
将不再是纸上谈兵的清流文会。
它要遴选的,
是真正能为天下苍生:
算得清那一粒米、一文钱账目的实干者!
是修得好那保境安民、固若金汤闸坝的力行者!
更是能于滔天浊浪前挺身而出,
为黎民筑起一道无形屏障的——
国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