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的风裹着暑气往脖子里钻时,李昭正站在督府门口的青石板上。
他望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三百多个漕工,有扛着铁锨的老船工,有抱着襁褓的妇人,还有光脚的小娃,全都攥着破布裹着的干馍,眼眶红得像浸了血。为首的张阿公柱着根磨得发亮的船桨,声音哑得像破风箱:“李将军,咱们的役期……早过了三个月!”
李昭的官服后背早被汗浸透,可他没擦,只是往前走了两步。人群自动让出条缝,他看见最前排的小栓子——上个月在汴河码头见过的,才十五岁,胳膊细得像根芦苇,此刻正攥着半块发霉的炊饼,指甲缝里全是泥。
“阿公,您说说。”李昭蹲下来,声音放得温和,“役期怎么算的?”
张阿公抹了把脸,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将军您看,这是去年秋里签的‘漕运契’,写的是‘春汛前运粮十万石,役期三个月’。可如今……”他把纸抖得哗啦响,“都八月了,粮才运了五万石,督府的刘大人还说‘水浅船慢,再宽限两月’!”
人群里炸开一片骂声。抱着娃的妇人突然哭出声:“我家柱子上个月累吐了血,躺家里三天了,刘府尹的人还来催粮——说‘不死也得把船划到扬州’!”
“还有饷银!”人群里挤进来个精瘦的汉子,“上个月说每石粮给五文钱,可实际只发了三文!剩下的钱……”他指了指督府的方向,“都进刘大人的腰包了!”
李昭的指节捏得发白。他想起三天前收到的密报:“汴河漕运,每石粮克扣二文,三年累计二十万两;役期超期者,按日折钱抵饷。”此刻,他望着小栓子怀里饿得首哭的娃,突然想起自己十岁那年,在应天府街头,看见个漕工娃啃树皮——和他眼前这个小娃,眼睛里的光一模一样。
“都静一静!”他突然提高声音,“李昭今日立誓:三日之内,查清所有漕运账册;役期超期者,按日补银;克扣饷银者,抄家充公!”
人群静了一瞬,又炸开更响的骂声:“将军说的是官话!去年也有人说查账,结果刘大人送了将军两箱锦缎,这事就不了了之!”
李昭从怀里摸出块虎符,拍在旁边的石狮子爪子上。虎符泛着冷光,映得他眼眶发红:“这是先皇赐的‘镇漕虎符’,能调神策军。今日李昭就把话撂这儿——”他指着人群里的张阿公,“您老明日带五个最老的船工,跟我去查粮仓;小栓子带三个娃娃,跟我去见刘府尹;剩下的兄弟,去把码头的账簿全搬来!”
他的声音像敲在青铜上,震得石狮子身上的泥都簌簌往下掉。人群里有人小声嘀咕:“这将军……真敢动刘大人?”
“动!”李昭扯下官服外袍,露出里面沾着泥的短打,“李昭今日就站在这儿,谁要是敢拦着查账,先问问我腰间的镇海剑答不答应!”
日头偏西时,督府的偏厅里堆了半屋子账簿。李昭坐在张阿公身边,翻着本霉味刺鼻的《漕运册》,手指重重戳在某一页:“三月十五运粮五千石,应发饷银两千五百两——可这里只记了两千两!”
张阿公凑过来看,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将军,这是刘大人的私印!”
李昭摸出随身携带的验印铜尺,比对了一下:“没错。这册子是假的,真账册在……”他突然停住,望向门口——刘府尹正带着几个家丁,捧着个檀木匣站在那儿,脸色比墙皮还白。
“李将军。”刘府尹的声音发颤,“这是……这是小的孝敬您的……”
“孝敬?”李昭抄起案上的算盘,“你孝敬的是大昭的漕工,还是你自个儿的金库?”他抓起檀木匣,“啪”地砸在地上,金叶子、银锭滚了一地,“来人!把这些东西全送进大理寺,再着人去刘府搜查——凡与漕运有关的账册、地契,一概封存!”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小栓子拽了拽李昭的衣角:“将军,那……咱们的饷银?”
李昭蹲下来,替他擦了擦脸上的灰:“明儿起,每石粮加两文钱;役期超期的,按日补一贯钱;娃娃病了,让医正带着药铺的人去家里看——”他指了指地上的金叶子,“这些,都给咱们漕工当补银!”
人群里爆发出欢呼声。张阿公抹了把泪,举起船桨喊:“走!去码头搬账簿!咱要让刘大人看看,大昭的漕工,不是任人揉的软柿子!”
李昭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赵煊说过的话:“民心是杆秤,称得出谁轻谁重。”此刻,他摸了摸腰间的虎符,觉得那冷硬的铜符,此刻倒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人心头发热。
晚风卷着运河的水汽扑来,李昭听见远处传来漕工们的号子声,调子虽然破,却比任何乐曲都响亮。他笑了,转身往驿站走——那里,赵睿的信使正等着,要带他去看新修的义学。
而在他身后,督府的门楣上,“镇北督府”西个大字被夕阳镀得发亮。那光里,藏着大昭最珍贵的东西:
不是虎符,不是官印,是——
当官的敢为百姓扛雷,
百姓敢为青天鸣冤,
这朗朗乾坤里,
总有些火种,
烧得比太阳还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