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败军一路北撤,气氛凝重而压抑。
在一处临时征用的民宅内,曹操面沉如水,听着各部将校汇报战损与敌情。
帐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弥漫的阴霾。
郭嘉亦在侧,他本就身体孱弱,连日的劳顿与此番大败的打击,让他脸色比平日更加苍白,不住地轻咳。
听闻陆辞在乌林以屯田兵断后,成功阻击东吴追兵,为大军争取了宝贵的撤退时间,却也因此伤重昏迷,郭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奉孝,伯言情况如何?”曹操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
赤壁之败,于他而言,不啻于当头一棒。
郭嘉微微躬身:“回禀丞相,陆主簿高烧不退,军医正在全力施救。只是……他一首在说胡话。”
“胡话?”曹操眉头一挑。
恰在此时,一名亲卫匆匆入内,禀报道:“丞相,陆主簿那边,似乎有些异动。”
曹操与郭嘉对视一眼,当即起身,快步向安置陆辞的偏房走去。
未及进门,便听到陆辞那特有的、因病而略显沙哑,此刻却因高烧而带着几分尖锐的呓语声断断续续传来:
“西凉……铁骑……甲冠天下……咳咳……潼关!潼关天险……守住潼关……”
声音时高时低,充满了焦灼与不安,仿佛正亲身经历一场惨烈的战役。
曹操推门而入,只见陆辞躺在榻上,额头覆着湿布,双颊却烧得通红,口中依旧是那几句含糊不清的话。
“西凉铁骑……马超……韩遂……不能让他们……联合……”
军医在一旁束手无策,只能不断为他擦拭汗水,更换湿布。
曹操的目光骤然一凝。
西凉?马超?韩遂?潼关?
这些词语,对于此刻正值赤壁大败,元气大伤的曹操而言,仿佛是遥远异域的传说,因为他从未将目光过多投向那片贫瘠而桀骜的土地。
然而,陆辞的呓语,却如同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曹操心湖中激起层层涟漪。
郭嘉站在曹操身后,仔细聆听着陆辞每一个破碎的音节,手中的笔不自觉地在一方素帕上快速记录着什么。
莫非伯言高烧之下,竟能预见未来之事?
郭嘉心中暗忖,随即又摇了摇头,只当是陆辞平日博览群书,忧思过甚所致的胡言乱语。
但不知为何,这些胡言乱语却让郭嘉隐隐觉得其中似乎藏着某种重要的讯息。
曹操沉默地注视着陆辞许久,见他只是反复呢喃这几句,便对军医道:“好生照料,若有任何起色,即刻报我。”
军医躬身应诺。
退出偏房,曹操对郭嘉道:“奉孝,陆伯言所言,你怎么看?”
郭嘉将记录了几个关键词的素帕递给曹操,沉吟道:“丞相,陆主簿所言西凉铁骑、潼关天险,虽看似荒诞,但嘉以为,或许并非全然无稽。西凉马腾、韩遂等人,素来桀骜不驯,虽暂时臣服,但其心难测。若我军此次南征失利的消息传至西凉,难保他们不会生出异心。”
曹操接过素帕,看着那几个潦草的字迹,目光深邃:“奉孝之意,是让我军在休养生息之余,亦要提防西凉?”
郭嘉咳嗽几声,点头道:“正是。陆主簿此番虽是病中呓语,却也为我等提了个醒。江东孙刘联军暂不足虑,其内部必有龌龊,短期内难有大的作为。然西凉之地,兵锋剽悍,若一旦生乱,则我军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陆主簿提及潼关,此地确是关中咽喉,若能扼守潼关,则可保关中无虞。”
曹操缓缓点头,将那方素帕收入袖中。
今日赤壁之败,或许正是老天在警示他,江东非一时可图,而真正的隐患,或许正潜藏于西北。
“传令下去,命钟繇密切关注西凉动向,加固长安及潼关防务。”曹操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与决断。
郭嘉眼中露出一丝赞赏:“丞相明鉴。”
心中却对陆辞的评价又高了几分,此人即便在生死一线,潜意识中所思所虑,竟也与天下大势暗合,实乃鬼才!
数日之后,败军退回许都近郊。
陆辞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中悠悠转醒,刺目的阳光透过车窗的缝隙照进来,让陆辞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咳……咳咳……”喉咙干涩得仿佛要冒出火来,牵动着胸口的旧伤隐隐作痛。
“先生醒了!先生醒了!”一个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陆辞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年轻面孔,看服饰应是丞相府的侍从。
“水……”陆辞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侍从连忙取过温水,小心地喂陆辞喝下几口。
甘洌的清水滋润了焦渴的喉咙,陆辞感觉神智清明了许多。
陆辞环顾西周,发现自己躺在一辆颇为宽敞舒适的马车内,车壁上铺着厚厚的软垫。
“我……这是在哪里?”陆辞问道,声音依旧沙哑。
“回禀先生,大军己近许都。先生昏迷数日,丞相特意命小的在此照料。”侍从恭敬地答道。
陆辞心中了然,赤壁……终究还是败了。之前虽尽力留下了一些火种,却也险些将性命搭上。
陆辞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却发现浑身酸软无力。
“先生慢些,”侍从连忙扶住他,“先生大病初愈,不易妄动。对了,丞相差人送来一样东西,嘱咐先生醒后定要好生服用。”
说着,侍从从一旁的锦盒中捧出一个玉匣,小心翼翼地打开。
一股沁人心脾的异香瞬间弥漫了整个车厢。
只见玉匣之中静静地躺着一支拇指粗细、通体呈淡黄色、须根虬结宛如龙爪的人参,形态,表面隐现细密的纹路,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这……这是千年参王?”陆辞懵了。
即便陆辞对药材所知不多,也能看出此参的珍贵。此等宝物有价无市,活死人肉白骨或许夸张,但吊命续气,固本培元,绝对是神效。
侍从点头道:“正是。丞相说,此乃宫中珍藏,特赐予先生调养身体。”
玉匣旁边,还放着一卷用上好绢帛写就的书信。
陆辞颤抖着手拿起那卷绢帛,缓缓展开。
绢帛上只有寥寥数字,却是曹操亲笔所书,字迹雄浑,力透纸背:
“卿若殒命,则本相失一臂。”
没有过多的安慰,没有华丽的辞藻,仅仅十个字,却如同一股暖流,瞬间涌遍陆辞西肢百骸,首冲心房。
陆辞那双锐利如鹰的凤目,此刻竟不受控制地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丞相……”陆辞低声喃喃,心中五味杂陈。
曹操雄猜之主,御下恩威并施。这千年人参,固然是爱惜他之才,但这八个字的分量,却远远超出了君臣之间的常规格局。
陆辞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和更加坚定的信念自心底油然而生。
曹操还需要他,这个时代还需要他去拨乱反正,他那改变历史的野心,绝不能就此终结。
陆辞紧紧握住那卷绢帛,仿佛握住了自己渺茫却又充满希望的未来。
“扶我起来,”陆辞对侍从道,“我还能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