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辞微微垂首,掩去凤目中一闪而逝的复杂情绪,声音依旧带着病弱的沙哑:“正是家父。家父不过许昌一小吏,碌碌无为,恐污了司空大人之耳。”
言语并未提及父亲己故,也未多言家世,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
曹操嗯了一声,不置可否,目光重新落回沙盘上那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接下来便是沉默,似在权衡,又似在决断。
议事厅内的空气几乎凝滞,唯有陆辞压抑的喘息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你这身子……”曹操终于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惋惜,“可惜了。”
“明日起,你便入我司空府,任主簿属吏,先熟悉府中诸事。”
主簿属吏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官,甚至算不上真正的幕僚。
但对陆辞而言,这己是踏入权力中枢的第一步。
“草民谢司空大人栽培。”陆辞再次躬身,胸腔内的热血却因这句任命而再次翻涌,引得他一阵低咳。
曹操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你的方略,本相会酌情处之。退下吧,好生休养。”
陆辞行礼告退,玄色大氅在他消瘦的背影上轻轻晃动,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唯有那双凤目,在转身离去的一刹那,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翌日,陆辞拖着病体,准时出现在司空府。
与昨日议事厅的肃杀不同,府内文吏往来,各自忙碌,透着一股高效而紧张的氛围。
引路的吏员将他带到一处偏僻的厢房,房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竹简特有的霉味与墨香。
一个中年文士正端坐案后,面容方正,神情严肃,见陆辞进来,只是略略抬了抬眼皮。
“你便是陆辞?”那文士声音平板,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
“下官陆辞,拜见陈长史。”陆辞拱手行礼,此人乃是曹操麾下重臣,以耿首守礼著称的陈群,陈长文。
陈群指了指房间角落堆积如山的竹简,那竹简几乎要顶到房梁,黑压压的一片,令人望而生畏。
“司空大人事务繁忙,府中积压了不少历年战报、文书,你初来乍到,便先从整理这些开始吧。何时整理妥当,何时再安排其他差事。”
这语气,与其说是安排工作,不如说是刻意的刁难。如此海量的竹简,即便是一个身强力壮之人,没有数月之功也难以理清头绪,更何况是陆辞这般病体沉疴之人。
陆辞心中了然,陈群素来看重门阀出身与德行操守,对自己这种骤然得到司空赏识的寒门之子,恐怕是心存芥蒂,甚至带着几分轻视,意料之中的下马威。
陆辞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是那副慵懒随性的模样,只是凤目中闪过一丝了然:“下官遵命。”
说罢,便走到那竹简山前,随意抽出一卷,仿佛对这艰巨的任务毫不在意。
陈群见他如此,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冷哼一声,便不再理会,低头处理自己的公务。
接下来的日子,陆辞便与这满屋的竹简为伴。
每日清晨,陆辞会准时来到这间厢房,傍晚时分才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去。
日复一日,陆辞只是默默地翻阅、归类、抄录,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埋首故纸堆的寻常书吏。
咳嗽声时常在寂静的厢房内响起,有时剧烈得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陈群偶尔会过来看一眼,见陆辞依旧在竹简中埋头苦干,进度缓慢,嘴角的轻蔑之色便更浓几分。在他看来,这陆辞不过是侥幸得了司空青眼,待新鲜劲一过,自然会被遗忘。
陆辞对此浑不在意,这些竹简虽繁杂,却也并非全无用处。历年战报,记录着曹军大小战役的兵力部署、粮草消耗、战术运用,这对陆辞而言,是印证史书、洞悉曹军运作的最佳材料。
这日,己是陆辞整理竹简的第十天。
正翻阅到一捆标记着“建安七年”的卷宗,建安七年,官渡之战虽己结束,但曹操与袁绍残余势力的战争仍在继续,北方形势依旧胶着。
突然,陆辞抽出一卷记录粮草转运的账册时,动作微微一顿。
那是一份关于并州前线马料供应的记录。初看之下,并无异常,数目清晰,记录详尽。
但陆辞熟知历史,建安七年冬,并州战事因酷寒与袁军固守而一度陷入僵持,大规模的骑兵调动并不频繁。
可这账册上记录的冬季马料消耗,竟与夏秋战事激烈之时的消耗相差无几。
“不对……”陆辞低声自语,凤目微眯,迅速从旁边的竹简堆里翻找出其他月份的马料账册,摊在地上,一一对比。
寒冬腊月,战马多在圈厩休养,精料消耗应大幅减少,多以干草维持。而夏秋之际,骑兵频繁出击,长途奔袭,对豆料等精饲料的需求量会激增。这是常识。
然而,这建安七年的账册,从春季到冬季,数个不同月份的马料消耗比例,特别是精料与草料的比例,竟无明显变化,始终维持在一个较高的水准。
“虚报军资……”陆辞的指尖轻轻敲击着竹简,有人在马料上做了手脚,利用战时管理的混乱和数目巨大不易核查的特点,常年累月地虚报消耗,侵吞军资。
这绝非小数目,十万大军,每日嚼用何其惊人。能在这上面动手脚,且常年不被发觉,此人必定在军中地位不低,且关系网深厚。
是谁?目的是什么?仅仅是贪腐,还是有更大的图谋?
陆辞强压下心中的震动,将那几卷关键的账册小心翼翼地抽出,藏入袖中。然后如往常一般,继续整理着其他的竹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