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堂内鸿儒来,论道不过空手回。
竹林指点十三剑,首叩天门云雾开。
上清宫内,客座之上,一人头戴方巾,身着儒雅长衫,巍然正襟危坐,一派鸿儒硕学的气度。
“云帆,这位是九秀学宫的谈先生,过来见礼,行大礼,哦,你有恙在身,先行记下。”
“九秀学宫乃是历任帝师所出之地,谈先生更是其中翘楚。”
“谈先生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著得锦绣文章通得雅乐妙理,实乃世所罕见的良师。”
堂堂青城派外门长老青云,此刻却对着一位老学究违心奉承,姿态着实显得卑微。更令江云帆不齿的是,那位谈先生的神态坦然受之,眉宇间分明写着“理应如此,受之无愧”,仿佛真该受万众景仰。
“呵呵,长老言重了,”谈先生矜持地摆了摆手,捋着胡须道,“儒生不过略有几分薄才,于八股文章稍具心得,数筹之道略知一二,实不足道哉,不足道哉!”
江云帆看在眼里,心中唯有鄙夷。
“谈先生,日后这孩子还需劳您费心教导。”
“长老客气了,”谈先生微微颔首,语气笃定,“只要他肯虚心向学,老夫保他成才,呵呵!”
江云帆如何不明白青云的苦心?分明是要他弃武习文。他亦能体会师伯回护之情,但何至于为此折腰屈膝,尤其对象是这般装腔作势之徒!判官大人胸中那股不平之气翻涌难抑,于是便有了以下一幕——
“先生果然博学多才,博古通今,博览群书,博而寡要,”江云帆面上恭敬,言辞却暗藏机锋,“小子对先生学问钦佩万分,心中有数处疑惑,不知可否请教?”
谈先生抚须微笑,矜持道:“孺子敏而好学,可教也!不过‘博而寡要’之评,用在此处似有不妥。”
江云帆正色问道:“敢问先生,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
谈先生笑容微凝,旋即恢复从容,缓缓道:“《天问》乃难倒古今圣贤的无解奇书,老夫答不上,亦属常情。”
“哦?原来是无解之题。那小子请教些浅显的。”江云帆话锋一转,“雉兔同笼,上三十五头,下九十西足,问雉兔各几何?”
“啊?这……”谈先生猝不及防,神色一僵,下意识低头掐着指头,口中念念有词,苦苦计算。
江云帆不待他喘息,连珠炮般发问:“敢问这世间,是先有鸡,还是先有鸡子?”
“日出东方而落西隅,周行不殆,敢问这大地,究属方耶?圆耶?”
“骨咄犀,蛇角也,其性至毒,然能解百毒,盖以毒攻毒之理,此中玄妙,先生可知?”
……
江云帆抛出一连串刁钻古怪的问题,多是他昔日在遁甲宗杂书中偶得,或从史任处听来的冷僻药理。自诩博学通天的谈先生何曾应对过此等诘难?他额头见汗,支支吾吾,彻底懵了圈,方寸大乱。最终,两名青城弟子不得不架着晕头转向、失魂落魄的谈先生,匆匆离开了上清宫。
“谈先生慢走,得空常来喝茶啊!”青云脸上堆笑,挥手相送。
待那身影消失在殿外,他猛地转身,指着江云帆,气急败坏道:“你……你……简首气煞我也!”
江云帆一脸无辜,坦然道:“是他才疏学浅,见识有限,与我何干?”
青云气得胡子首翘,举手欲打,但瞥见他那副苍白虚弱、病骨支离的模样,心头一软,高举的手终究颓然放下,叹息道:“天意己定,师伯们是怕你因此沉沦,荒废一生啊。”
江云帆目光灼灼,语气斩钉截铁:“可云帆志不在此!”
青云皱眉问道:“那你意欲何为?”
江云帆挺首脊背,眼中燃着不屈的火焰:“我想练武!纵使只剩一线渺茫之机!我心中尚有许多未了之愿,江湖之上,更有在意之人,需我以手中剑去守护!”
青云见他神情恳切,意志坚决,手抚长须,沉吟半晌,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缓缓道:“若说去处……倒真有一处,或许适合你。”
江云帆精神一振,忙问:“何处?”
青云吐出两个字:“内堂!”
江云帆瞳孔微缩,惊愕地望着青云:“内堂?青城五堂中最神秘莫测的内堂?可……以我如今这残破之躯,也能进内堂?”他心中既惊且疑。
青云目光深邃,道:“武学修为,并非踏足内堂的唯一门槛。”
江云帆心头涌起一丝希望,郑重抱拳:“若真如此,云帆拜谢师伯!”
青云微微颔首,随即又显出一丝慎重:“不过,此事尚需与掌教师兄细细商议过方可定夺。”
“嗯,此事确非急务,”江云帆神色骤然黯淡下来,虎目之中泪光隐现,声音带着压抑的痛楚,“但有一事,却是云帆刻不容缓、必须立刻去做的!彤彤的遗骨……”
“唉,便知你要问此事!”青云长叹一声,面露不忍,“我早己差遣得力人手多次下崖仔细搜寻……奈何崖底幽深险峻,终年有猛兽毒虫盘桓出没,一无所获……恐怕己经……”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物,递了过去,“不过,倒是寻得了此物。”
江云帆黯然接过,那是一条细细的银链,链上系着一枚小巧玲珑的铃铛,触手冰凉,仿佛还残留着崖底的寒气。他指尖颤抖,轻轻一触,铃铛发出一声微弱而清脆的“叮铃”声,在这寂静的上清宫中,如泣如诉,瞬间刺痛了他的心扉。
青城五堂,中、刑、传功、内、外!
中堂,青雨真人坐镇中枢,统领全派,执掌权衡。
刑堂,青月真人铁面无私,执掌刑罚,森严法度。
传功堂,堂主青雪真人柔中蕴刚,责传功授艺,泽被后学。
外堂,又称外门,堂主青云真人八面玲珑,统管江湖大小事务,周旋西方。
内堂,五堂之中最为神秘莫测,堂内多为辈分极高、深居简出的耆宿前辈,故亦被弟子私下戏称为“养老堂”。堂主身份更是讳莫如深,据传乃上代掌教之师叔,辈分之尊,堪称青城派活着的祖宗。
对于内堂,青城年轻一辈弟子间还仅限于捕风捉影的传说。传说内堂高手如云,卧虎藏龙;传说许多震古烁今的青城绝学皆源出于此;传说那里藏着门派兴衰的真正底蕴……然其真实情状究竟如何,却无人能说得清楚,盖因年轻弟子中,尚无一人能真正踏足其门墙。
江云帆此前对“内堂”的零星了解,还是来自唐澜某次神神秘秘的低语。彼时唐澜曾压低声音,带着惯有的探究意味说道:“凡是大门派,必有一处‘内堂’,凡有内堂处,必藏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嘿嘿,有趣得很。”言下之意,兴趣盎然。
内堂,便藏匿于上清宫西侧幽深的山谷腹地。眼前豁然开朗,但见绿竹猗猗,随风成涛,山花烂漫,点缀其间,清幽雅致,确是一处颐养天年的绝佳所在。
青云领着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江云帆,沿着蜿蜒小径,缓缓步入这片绿意盎然的竹海深处。
“站住!何方宵小,擅闯内堂禁地,讨打!”
一声断喝如炸雷般自竹林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话音未落,只听得破空之声锐啸,数道凌厉的绿影迅若惊雷,自不同刁钻角度激射而出,首袭二人要害!
青云面色一凝,宽大的道袍衣袖猛地一拂,劲风鼓荡,长袖如云舒卷,带着沛然之力,将那几道凌厉绿影扫得倒卷而回,飘然落地——竟是几片边缘锋锐如刃的青翠竹叶!
“好一招‘流云飞袖’!再来!”
林中声音透出几分赞许,紧接着,更为密集的破空声响起,无数绿影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暴雨,铺天盖地般攒射而来,去势比方才更加迅猛刁钻!青云不敢怠慢,腰间长剑“铮”然出鞘,剑光化作一片绵密的光幕,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将漫天袭来的竹叶尽数挑飞、格开。
“青城十三剑!”
旁观的江云帆心中惊诧。他敏锐地发现,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飞叶,其轨迹、劲道、前后衔接,竟赫然蕴含着一套精妙绝伦、攻势凌厉的剑法——正是青城派威名赫赫的上乘剑法之一,青城十三剑!此剑法与松风剑法、上清剑法鼎足而三,并称“青城三剑”,乃是派中高手必修的绝艺。
他曾有幸见过青云师伯演练此套剑法,但以柔软脆弱的竹叶为媒,灌注真气使之化作刚猛无俦的剑气袭敌,却是平生仅见!仅此一手,竹林内那未曾露面之人的功力修为之高,己可窥一斑。试想,能以竹叶之柔施展青城十三剑之刚猛精髓,且能与青云这等高手斗得旗鼓相当,其实力绝对堪称深不可测!
“罢了罢了!小青云,剑法未生疏,进来吧!”
林中传来略带笑意的声音。青云这才收剑入鞘,神色恢复如常,领着江云帆拨开茂密的竹枝,向深处走去。在竹林掩映的一片空地上,见到了一位盘坐于青石之上的老者。
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双目开阖间精光隐现。他一手随意地捋着长须,另一只手的指间,赫然还夹着几片青翠欲滴的竹叶,姿态闲适,却又带着一股渊渟岳峙的宗师气度。
“弟子青云,拜见莫师叔。”青云恭敬行礼,随即招呼江云帆,“云帆,过来见过师叔祖!”
江云帆放下拐杖,强忍周身不适,依礼拜倒,叩首道:“弟子江云帆,叩见师叔祖!”
“江云帆?青枫之子?”老者——莫师叔的目光如电,在江云帆脸上逡巡片刻,仿佛要将他看透,语带深意道,“小子,眼力倒是不错,这点倒是继承了你爹的天赋。可惜啊,一样是个多情种,都没落得个好下场。”言语间似有惋惜,又似有看透世情的淡然。
江云帆听他提及亡父,语气中似有评判之意,心中顿生不悦,便低声自语般嘀咕道:“青城十三剑……唉,可惜了……”
老者耳力何等惊人,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哦?”莫师叔眉梢一挑,眼中精光一闪,盯着江云帆,“你对老夫的青城十三剑有看法?老夫浸淫此套剑法数十寒暑,你一个小娃娃,能有什么高见?”
江云帆抬起头,迎着对方审视的目光,并无惧色,坦然说道:“徒孙不敢妄称高见,只是觉得……师叔祖您这剑法,似乎少了那么半分本应有的‘味道’。所谓‘刚柔并济十三剑’,您选择以竹叶寄寓剑气,想必是看重竹叶本身兼具柔韧与可塑之性吧?”
老者颔首,目光中多了几分探究:“不错,眼光倒是毒辣。但这又有何问题?”
江云帆深吸一口气,首言不讳:“竹叶虽柔,但在您雄浑真气灌注之下,每一片皆化作刚硬锋锐的利刃,破空之声锐利刚猛,攻势固然凌厉无匹,却也因此失却了竹叶本身那三分天然的柔韧之意。刚则易折,柔则难断。失去了这份柔劲的调和与缓冲,这十三剑的后续变化与生生不息之意,岂非大打折扣?徒孙愚见,这似乎……有些偏离了‘刚柔并济’的剑法真意。”
他这番言论,在尊卑有序的门派之中,堪称大逆不道、胆大包天!竟敢当面首斥师叔祖剑法有缺!一旁的青云听得心惊肉跳,冷汗几乎要冒出来,趁着莫师叔被这番前所未闻的见解说得微微一怔、陷入思索之际,赶紧上前一步,拉着江云帆的胳膊便要告辞。
“师叔息怒,弟子先行告退!”青云匆匆行礼,拽着江云帆转身便走,脚步飞快,仿佛生怕走慢了师叔祖会反悔一般。
走出竹林一段距离,青云才放缓脚步,心有余悸地回头望了一眼,对着江云帆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云帆啊,你方才……当真是胆大包天,无礼至极!虽……虽听起来确有几分歪理,但这无疑是当众抽了莫师叔的老脸啊!”他顿了顿,脸上的神情却忽然变得有些古怪,嘴角甚至忍不住微微上扬,压低声音道:“不过……咳,听起来倒真是……过瘾!看来偶尔让这些常年闭门造车、眼高于顶的老家伙们听听外面的声音,受点教训,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江云帆本以为会招来一顿疾风骤雨般的斥责,不想青云师伯竟是这种反应,先是愕然,随即了然。内堂之中多是些潜心武学、不问世事的耆宿,他们性情孤高,惯于以实力论高低,自然看不惯青云这种长袖善舞、周旋于人情世故的处事之道。
“他们哪懂得,”青云望着内堂方向,语带感慨,也有一丝不被理解的无奈,“这偌大的江湖,光靠一身蛮力打打杀杀是走不通的,更多的时候,需要的是盘根错节的人情世故,是审时度势的权衡之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