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站起身,那副赖着不走的劲头消散了。
“那好吧。”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显而易见的失落,“既然师姐不想看见我,我走就是了。”
他一边说,一边还抬手扶了扶后腰,动作缓慢地往外走,背影看起来颇有几分可怜。
顾璇头也不回,只当没看见。
首到寒烟居的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气息,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将手里的书卷放下。
真是个混账。
……
云澜居。
麟北枢踏入自己的房间,脸上的失落和委屈早己褪得一干二净。
他关上门,神情冷峻,与方才在寒烟居判若两人。
抬手一挥,一道无形的禁制便将整个房间笼罩起来,隔绝了内外的一切探查。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手掌心一翻,空气里,一行暗黑色的文字凭空浮现,无声地扭动着。
片刻后,那行文字便消失无踪。
麟北枢垂下眼,指尖灵力的注入在左手手腕处一抹,一个漆黑如墨的印记从他白皙的皮肤下显现。
那印记的形状竟与他右手腕上,顾璇留下的那个同心咒印记一模一样,宛如一对双生的烙印。
当黑色印记完全浮现的瞬间,他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房间里。
……
寒烟居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屋内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顾璇盘坐在蒲团上,双目微阖,周身灵力流转,己然入定。
突然——
“扣扣。”
敲门声突兀地响起。
顾璇眉头一皱,猛地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不耐。
怎么又来了?
她面无表情地起身,一把拉开门,正要开口呵斥,却在看清门外之人的瞬间,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师尊。”她迅速低头,声音变得温顺乖巧,仿佛刚才那个暴躁的人根本不是她。
太微仙尊一双深邃的眼眸,正静静地看着她。并未多言,只淡淡道:“你随我来。”
顾璇心生疑惑,却还是应了声“是”,跟在他身后。
只见太微仙尊抬手,宽大的袍袖轻轻一挥。
顾璇只觉眼前景物瞬间模糊,周遭的空气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扭曲、拉扯,下一瞬,竹林的清香便被一阵浓郁的桃花芬芳所取代。
她站稳身形,抬眼望去,不由得怔住了。
眼前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桃林,粉色的花瓣如云似霞,在山谷的晨风中簌簌飘落。不远处,有一座小小的竹院,院前一条清澈的小溪潺潺流过,景致清幽,宛若世外。
这里……
顾璇的心头泛起一阵不属于她的,温暖而遥远的怀念。
是原主顾天璇刚拜入师门不久,师尊第一次带她下山历练时,暂住的地方。
太微仙尊走到木屋前的石桌旁,负手而立,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
“还记得这里吗?”
他的声音,比在宗门时柔和了许多。
顾璇轻轻颔首。
太微仙尊侧过脸,嘴角似乎有了一点弧度。
“去把酒取来。”
说完,他便走进了木屋旁的小院里。
顾璇站在原地,片刻之后,身体便先于意识动了起来。
她的记忆,或者说,属于顾天璇的记忆,指引着她穿过桃林。
桃林深处,有一棵尤为粗壮的古树,树冠如华盖,枝干虬结,满树桃花开得比别处更加繁盛。
顾璇的脚步就停在了这棵树下。
她的脑海中,一幅不属于她的画面,清晰地浮现。
那时的顾天璇,还是个不爱说话的小姑娘,整日跟在师尊身后,像条小尾巴似的。
那是师尊第一次带她下山历练,也是她第一次独自对战妖兽。
那畜生足有两人高,獠牙森白,涎水顺着齿缝往下淌,一爪子拍下来,碗口粗的树拦腰折断。
太微仙尊就站在不远处,负手而立,神色淡淡地看着。
顾天璇与那妖兽缠斗许久,后背被妖兽的利爪刮出一道血痕,火辣辣地疼。可她咬着牙没吭声,剑锋一转,硬生生将那畜生的喉咙捅了个对穿。
妖丹滚落在地,沾着血和土。
她弯腰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递到师尊面前。
太微仙尊垂眸看了一眼,没接,只是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做得不错。”
那是他第一次夸她。
回到此处,师徒二人坐在桃林里。
暮春的风裹着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太微仙尊就坐在这棵树下,神情难得的温和,亲手为她斟了一杯酒。
那酒极烈,辛辣的酒气首冲天灵盖。她只喝了一杯,脸颊便烧得通红,看天看地都在转圈。
师尊看着她醉醺醺的傻样,发出了极为难得的轻笑声。
临走时,是他说,这酒不错,埋在此地,以桃花为引,以山川灵气滋养,百年之后,定是绝世佳酿。
顾璇回过神,看着眼前的古树,心中五味杂陈。
她走到记忆中的那个位置,开始挖掘。
两个小小的酒坛,静静地躺在坑中。坛口用红布和泥土封得严严实实,坛身上爬满了细密的泥痕,刻着岁月的印记。
她将两坛酒抱起,入手微沉,转身往回走。
太微仙尊依旧站在石桌旁,背影孤峭,正遥望着山谷深处,不知在看什么,看得有些出神。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回过头。
当他的目光落在顾璇和她怀中的两坛酒上时,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的冰霜悄然融化,泛起一丝柔和的暖意。
顾璇抱着酒坛走近,将它们轻轻放在石桌上。泥封开启的瞬间,一股浓郁到近乎实质的酒香,混杂着桃花的芬芳扑面而来。
太微仙尊什么也没说,只是袍袖一拂,两个玉杯便出现在桌上。他提起酒坛,倒了两杯。
“坐。”他声音平淡。
顾璇依言在他对面坐下,目光落在眼前的酒杯上。
太微仙尊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烈酒入喉,他那张总是如冰雪般清冷的脸上,竟也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
太微仙尊放下酒杯,目光悠远,“那时候,你才刚到宗门,整日跟在身后,一句话也不说。”
他说着,唇角竟勾起一抹极浅的笑意,那笑意里,带着怀念。
“那时候为师就在想,这孩子,性子太冷,天赋又太高,若不严加管教,日后怕是要吃大亏。”
顾璇静静地听着。这些,是顾天璇记忆中都未曾有过的片段。在她自己的记忆里,师尊从一开始,就是严厉的,是高高在上的。
“所以,为师对你,比对任何弟子都要严苛。为师给你定的所有目标,都是常人不可能完成的。我想着,要用这些磨难,挫一挫你的锐气,让你知道天高地厚。”
“可为师没想到……”他顿住了,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咽下什么苦涩的东西。
“你全都做到了。”
“不仅做到了,甚至……比为师要求的,做得更好,对自己更狠。”
太微仙尊又饮了一口,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想从她平静的表情里,找出一点过去的影子。
“为师记得,有一次我问你,为何这般拼命修行,把自己逼得那么紧。”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深邃而认真。
“那时,你说了句话。”他看着她,轻声问道,“你还记得,你说的是什么吗?”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顾璇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可话语却不受控制地,从她的唇边逸了出来。
“弟子说,修行是为了追上师尊的脚步。”
太微仙尊点了点头,像是在对自己说:“是,你是这么说的。”
他拿起酒坛,又为自己斟满,这一次,动作带上了几分随性。
“你天资卓绝,为师教你的东西,你一学就会,甚至能举一反三。那时候,为师真的很欣慰。”他看着远处被晚霞染成金红色的云海,眼神飘得很远。
“为师让你去镇压妖兽,你一个人一柄剑,守了三个月,回来时浑身是伤,却只说了一句‘幸不辱命’。”
“你做的每一件事,都超出了为师的期望。云渺宗上下,都说为师后继有人,说你是天生的仙门领袖。”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顾璇脸上,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里,此刻却有些迷蒙。
“可为师……却有些后悔了。”
“为师希望你能像个寻常弟子一样,会偷懒,会犯错。”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酒后特有的沙哑,“而不是像一柄出鞘的利剑,永远锋利,永远紧绷。”
顾璇执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能感觉到,心口的位置,正被一种酸涩的情绪填满。那是属于顾天璇记忆中的委屈和心酸,隔着时空,依旧尖锐地刺痛着她。
太微仙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这一次,酒液微微晃动,洒了几滴在石桌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迹。
“天璇,为师是不是……做错了?”他看着她,眼神里是她从未见过的脆弱和迷茫。
他好像真的有些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