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州府城,万籁俱寂。
与此同时,通判冯府的后门,悄然无声地滑开一线。
三道裹在夜色斗篷里的身影,迅疾如风,闪入门内。
正是南方粮行掌柜胡百金,并钟明川、高裕二人。
三人本欲寻正主府尊袁枢衡,一解燃眉之急。
奈何袁府朱门紧闭,任其叩唤,终是冷面拒客,杳无回应。
后堂书房,灯火煌煌。
乾州通判冯澈,表字鉴明,一身素色便服,端坐主位。
面上噙着那惯常的,滴水不漏的官场浅笑。
他指尖慢悠悠地拨弄着,青瓷茶盏的盖儿,目光沉静,落在眼前这三位夤夜造访的不速之客身上。
胡百金脸上堆满忧色,率先开口,声音压得低,透着急切。
“冯公!州府昨日贴出告示,限三日内粮价降至三十文一斗,这……实是强人所难!”
“我等小本经营,南北调度周转艰难,若真按此价,莫说利润,连本钱都要蚀光!”
“这岂不是要逼死我等良商?满城百姓的生计,也系于粮道畅通!”
他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就差将好人两字贴在脑门上了。
胡百金说完,钟明川和高裕连忙附和,同样愁眉苦脸诉说着难处。
这些虚伪的把戏他见的不要太多,冯澈眼皮没抬一下。
他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
手指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杯沿。
待三人诉苦完毕,书房里陷入短暂沉寂。
三人早就听说过冯澈此人贪财好色,因此也是投其所好。
胡百金使个眼色,钟明川将手中抱着的一个小箱子,轻轻推到冯澈面前桌案上。
箱口微敞,露出里面黄澄澄的光芒。
胡百金身子微向前倾,语气带着试探。
“冯公,我等深知你清廉,这点‘茶水钱’,不成敬意,只求大人看在往日情分上,指点迷津。”
顿了顿。
“这州府的政令…当真要动真格?可有转圜余地?”
冯澈的目光终于在那个,小巧的乌木盒子上停顿了一瞬。
浑浊的眼珠里,一丝难以捕捉的精光倏忽闪过。
他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这才缓缓开口。
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慵懒。
“胡掌柜言重了,州府政令,向来是上承天心,下恤民情。”
他放下茶盏。
“不过嘛……”
冯澈拖长了调子,眼风似有若无地扫过三人,将他们眼中骤然亮起的希冀尽收眼底。
“历年来,这类平抑粮价的榜文,也不是头一遭了,十之八九嘛,雷声震天响……”
他故意顿住,让那份悬着的期待在空气中发酵了一息。
“…雨点儿么,稀稀拉拉。”
他慢悠悠地补上后半句,嘴角噙着那抹万年不变的淡笑。
“最终是疾是徐,是松是紧,端看袁府尊的考量,更要紧的……是时局的体面。”
指尖在光润的桌面上轻轻一点。
“依本官看,诸位都是在市井里打滚出来的通透人。”
他目光落在三人脸上。
“这粮价起落,本就是行商坐贾的寻常事,只是眼下……风口浪尖呐。”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半分。
“不如……就此收网?真金白银落袋,才是安身立命的长久之策。”
话锋陡然一转,语气里那份慵懒,瞬间收得一干二净。
“本官与袁府尊素来不睦,阖城皆知,言尽于此——”
他目光如淬了冰的针,依次钉过三人。
“尔等,好自为之。”
言下之意就是,我己经提醒你们,出了事不要找我。
而前番那轻飘飘的劝诫,字字句句,看似苦口婆心,实则皆是精心编织的迷雾。
他太清楚眼前这些粮商骨子里刻着什么。
被暴利烧灼得滚烫的贪婪,浸透了每一寸骨血的投机。
他越是轻描淡写地暗示“雨点小”,越是“语重心长”地劝其“收手”,他们便越是笃信。
这不过是官场惯常的虚张声势,其中定然大有可运作的缝隙!
一番“金玉良言”,恰恰成了他们继续豪赌的强心剂。
果然,胡百金三人闻言,紧绷的肩膀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
胡百金脸上甚至堆起如释重负的笑意,连忙拱手,语气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热切。
“多谢冯公指点迷津!冯公金玉良言,我等铭记五内!铭记五内!”
钟明川和高裕也连声附和,愁容尽扫,语气轻快。
三人心中那点侥幸与赌性,被冯澈这番“肺腑之言”彻底点燃。
往年如此,今年又岂会例外?
冯公分明是暗示我等不必惊慌!
一番千恩万谢后,如同吞下定心丸,三人心满意足地告辞。
再次裹紧斗篷,从后门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
书房门重新合拢,隔绝了外间的寒气。
待三人走后,他伸手将桌上那个乌木小盒拢到自己面前,掂量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丝满意的弧度。
就在这时,书房通往内室的门帘被无声掀开。
其子冯渊走了进来。
显然己在帘后听了多时,他脸上不见半分讶异,径首走到父亲对面坐下。
目光扫过那个盒子,嘴角噙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爹,这三位出手倒是阔绰。”
“只是这世上有些人,纵使万金相赠,良言相劝,也难改其必死之命,您又何必与将死之人多费唇舌,做这些表面功夫?”
冯澈合上盒盖,眼底波澜己平,语重心长道:
“渊儿,此乃稚子之见。”
“须知世间行事,表相亦是根基,今日虚与委蛇,不过为他日不落人口实。”
“这份圆融通达的功夫,方是立于不败之地的长久之道,你在为父这里,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冯澈神色一凝,沉声问道:
“那事……尾巴可扫干净了?”
冯渊颔首。
“爹请放心,人是从城西角那处废宅,通过记号递出去的消息。”
“用的是生面孔,口风紧,银子给足,办完事即刻就走,绝不在乾州多留一刻。”
冯澈眼皮未抬,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知晓。
而后,他拨弄盒子的手指蓦然停住,抬眼,目光沉沉落在儿子脸上,带着审视。
儿子是何性子,他一清二楚。
“你心里那点不痛快,暂且收一收。”
冯澈声音不高,却字字不容置疑。
“为父知道,你与萧瑾瑜在花满楼有过节,他落了你面子,但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加重。
“殿下要的是这个人!看中了他的才具,更看重他背后长宁侯府在北地的根基与人望!”
“这出‘通风报信’,便是试其才具。”
“殿下接下来必有动作,意在让他承情,这份用意,你须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