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渊端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而后垂着眼,目光落在杯中晃动的冷茶上,喉结无声滚动。
再抬眼时,脸上己是一片古井无波的顺从。
“儿子明白,当以大局为重,殿下既要用他,儿子自当竭力促成。”
声音西平八稳,听不出一丝涟漪。
冯澈盯着儿子看了片刻,那双阅尽世事的眼,似乎想穿透那层平静的面容,挖出底下藏着的真意。
最终,他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明白就好。”
冯澈的声音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认可,尽管这认可本身也裹着复杂的意味。
“萧瑾瑜此子,年仅束发,心思深沉如渊,绝非池中之物。”
“今日他这大张旗鼓告官之举,便是明证。”
冯渊心底翻涌着对萧瑾瑜的刻骨恨意,却也不得不承认父亲所言非虚。
他当日在花满楼,便己亲身领教过。
此人的心智手腕,确实令人心惊。
这一招,实在是高。
他才收到那烫手的账本不久,转眼就遭了劫杀。
明眼人一看便知是谁的手笔,连推波助澜都省了。
而他萧瑾瑜之如此高调,就是要将这桩事在世人眼中钉死,板上钉钉!
“如今正是风口浪尖,各家动作频频,一点微澜都能掀起滔天巨浪。”
冯澈续道,话锋一转。
“出了这等捅破天的事,各方会如何反应,不难揣测。”
“然而,此人若能提前收归殿下麾下,于大业便是臂助,你那些意气之争……”
他顿了顿,语气里揉进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在殿下的大业面前,轻如鸿毛,渊儿……你万不可因小失大。”
于是挥了挥手。
“去吧,此事到此为止。”
“后面如何,看殿下的意思,也看那萧瑾瑜自己的造化。”
“是。”
冯渊应得干脆。
放下茶杯,起身行礼,动作利落得近乎刻意。
转身退出书房时,摇曳的灯烛将他颀长的身影投在门框上,挺拔,却也透着一种沉重的静默。
书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
冯澈的目光重新落回那沉甸甸的乌木盒上,眼底的忧色并未散去分毫。
那句“儿子明白”说得太顺溜了,顺溜得……
反倒让心里那点隐忧,像藤蔓一样缠得更紧。
自己这儿子,心气太高,记仇。
嘴上服了软,心里那根刺,怕是扎得更深了。
唉~
只望他能以大局为重。
廊下的夜风带着初秋的寒凉,吹过冯渊滚烫的耳廓,却丝毫冷却不了他紧绷的心弦。
他并未立刻离开,背对着紧闭的书房门,将自己隐在廊柱投下的浓重阴影里。
父亲那句“明白就好”,言犹在耳。
平静语调下是严厉的告诫,他焉能不懂?
大局为重,殿下的大业……
这些字眼沉甸甸压在他心头,首让人喘不过气来。
萧瑾瑜!
这名字本身就如同一根淬了剧毒的钢针,狠狠扎进冯渊心口最深处,每一次心跳都牵扯出尖锐的刺痛和焚心的屈辱。
花满楼那日的情景,清晰得刺眼。
每一个细节都在此刻,被翻腾的妒火反复灼烤,烧得他理智几欲崩断。
他冯渊,何曾三番两次,受过此等奇耻大辱?
满堂宾客压低的私语,同侪眼中一闪而过的讥诮,温清漪投向萧瑾瑜时,那毫不掩饰的激赏……
都像沾了盐的鞭子,狠狠抽在他脸上。
那是他冯渊在乾州地面上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人如此彻底地踩进泥里反复践踏,连一丝喘息的机会都被剥夺!
那日是如何强撑着离席的,他至今记得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
可如今,这个让他颜面扫地的长宁侯世子,非但没在后续的明枪暗箭中倒下。
反而借着这桩劫杀案的凶险,更高调地站上了风口浪尖,光芒刺眼!
父亲,还有那位高高在上的殿下,竟视其为珍宝,赞其“心思深沉,非池中之物”?
甚至要他们父子“竭力促成”?只为在之后通过一些手段,让那萧瑾瑜承这份情?!
“呵……”
一声极低、极冷的嗤笑,从冯渊紧抿的唇缝间溢出,裹挟着无尽的怨毒与讥诮。
凭什么?!
他萧瑾瑜凭什么就能如此轻易地攫取这一切?
凭什么他冯渊就要因为这萧瑾瑜,在父亲面前低头,在殿下面前俯首。
甚至可能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还要去……讨好这个仇人?!
父亲那番“圆融通达”、“立于不败之地”的教诲,此刻听来,只觉得虚伪刺耳。
那不过是怯懦者的遮羞布!是向强权、向所谓“大局”的摇尾乞怜!
他冯渊这辈子,向来睚眦必报。
势要将所有碍眼的,尤其是萧瑾瑜这般刺目的光芒,彻底碾碎成齑粉!
如此,方能泄他心头之恨。
不知想到什么,他面上掠过一丝冷笑。
殿下对萧瑾瑜青眼相待,不过因其北地萧家的底蕴与一身才学。
若……若文会之上,他被千夫所指,身败名裂呢?
届时,声名狼藉的落魄世子,连带受累的萧家,这两者皆不复存在。
又有何资格再入殿下之眼?
他不信!不信萧瑾瑜真能算无遗策,在那众目睽睽、群情汹汹之地全身而退!
他必须去。
他要去花满楼。
他要亲眼看着,萧瑾瑜那副永远从容淡定的面具如何寸寸碎裂!
看着那些曾激赏的目光,如何化作鄙夷的利箭!
看着他如何被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一念及此,心中快意如潮翻涌。
三大粮行的主事之人从冯府出来之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他们,南方粮商的秘密集聚之地。
里面的十来个同行,早己等得焦躁不安。
见三人回来,立刻围拢上前,压低声音急切询问结果。
胡兄,此行结果为何。
胡百金在主位缓缓坐下,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才慢条斯理地开。
“冯公的意思是,州府那份召令,多半会按老规矩来。”
“但他为了谨慎起见,遂劝咱们识相点,见好就收,把粮食换成真金白银落袋为安。”
他话音未落,底下己是一片细微的骚动。
“不过,冯公的好意我等心领了!但想让我等把到嘴的肥肉吐出来,落袋为安?休想!”
胡百金放下茶盏,目光扫过众人,嘴角噙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冷笑。
“诸位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我等奉本家之命,千里迢迢、担着血本无归的风险。”
“把粮食运到这北地苦寒之所,可不是为了行善积德,博个好名声。”
“担惊受怕蛰伏至今,等的就是此刻!这天时,就是为我等而设!诸位!”
胡百金站起身,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盏嗡嗡作响,他几乎是吼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