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河悬空,并未立刻倾覆。
粘稠的血水翻涌着,发出沉闷的咆哮,像是一头被囚禁在天穹的远古巨兽在挣扎。
河潮的浪头上,一道身影静静伫立。
血瞳。
他换上了一身猩红的战甲,甲胄上铭刻着繁复而邪异的纹路,仿佛是用无数生灵的哀嚎凝聚而成。
在他的身后,不再是稀疏的鬼卒。
数千道身影肃然而立,每一个都披着漆黑的重甲,周身煞气冲霄,连成一片,化作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墨色阴云。
在军阵的最中央,那股凝如实质的煞气与杀意,汇聚成了一头狰狞的血色巨龙。
巨龙无声地咆哮,龙口大张,似乎要将下方的整片黑山都一口吞下。
威压,比十日前强了十倍不止。
血瞳的目光,穿透了翻涌的血浪,穿透了稀薄的空气,死死锁定了下方那座孤零零的行宫。
他的鼻翼微微翕动,贪婪之色几乎要化为实质,从他猩红的眸子里滴落下来。
先天阳源。
虽然微弱,但精纯到了极致。
那是能让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无上宝药。
可他攥住骨王座扶手的手,却迟迟没有挥下。
那股让他心悸的“道”的烙印,如同悬在他头顶的一柄利剑,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他无法想象,究竟是怎样的人物,才能在一个筑基期修士的魂海中,留下如此霸道绝伦的印记。
陷阱。
这绝对是一个针对他的陷阱。
黑袍人……那个该死的黑袍人。
血瞳的胸中,怒火与杀意在翻腾。
他恨不得立刻将那个躲在暗处的家伙揪出来,生吞活剥。
但眼前的诱惑,又让他无法就此退去。
黑山行宫之内。
石莽缓缓睁开了双眼。
殿外是末日般的景象,血光将整座大殿都染上了一层诡异的红。
他的脸上,却没有半分波澜。
甚至连眼皮,都未曾多眨动一下。
他能感受到那股几乎要将山峦都压垮的恐怖威压,也能感受到那道在贪婪与忌惮之间摇摆不定的目光。
石莽的嘴角,向上牵动了一个细微的弧度。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心念微动。
盘踞在行宫上空的金色能量光海,骤然间光芒大放。
原本如同涓涓细流的能量,瞬间变得狂暴起来,化作一道粗壮的金色光柱,冲天而起。
那股“先天阳源”的气息,在这一刻,被放大了十倍,百倍。
纯粹,浩瀚,充满了无穷的生机与诱惑。
就像是在一片死寂的沙漠中,凭空出现了一片绿洲神泉。
这是一种无声的挑衅。
更是一种赤裸裸的邀请。
宝物在此,有胆就来拿。
天空之上,血河的翻涌猛地一滞。
血瞳猩红的眸子,骤然收缩如针。
他死死地盯着那道冲天而起的金色光柱,脸上的凝重与忌惮,在这一刻被一种疯狂的贪婪彻底淹没。
理智告诉他,这可能是对方的催命符。
可那源自生命本能的渴望,却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心脏,让他无法呼吸,更无法后退。
他缓缓抬起了手。
身后的数千鬼王军阵,煞气瞬间沸腾。
那头血色巨龙仰天长啸,声音撕裂了苍穹。
一道幽影,从大殿最深沉的黑暗中剥离出来,无声无息地站在石莽的身侧。
他像是从未离开,又像是亘古便立于此处。
“准备好了吗?”
黑袍人的声音平淡如水,不起波澜。
“好戏要开场了。”
石莽并未回头,他的目光依旧穿透殿宇,落在天穹那片翻滚的血色上。
“阁下的阵法,似乎不只是为了示威。”
他的语气同样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黑袍人那兜帽笼罩的头颅微微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干涩的轻笑,像是两块枯骨在摩擦。
“当然。”
“血河老祖的一条走狗,还没资格享用这么大的阵仗。”
话音落下,黑袍人补充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种漠视众生的冰冷。
“他,只是开胃菜。”
言毕。
黑袍人不再多言,笼在袖中的双手探出,十指如幻影般交错,结出一个又一个繁复诡异的法印。
那些法印并非能量所化,而是由纯粹的法则线条构成,深邃而晦涩。
他屈指一弹。
一枚法则之印悄然没入大阵的核心。
下一刻。
轰!
盘踞在行宫上空的那道冲天光柱,像是被注入了神明的心跳,骤然膨胀。
原本只是为了引诱血瞳的金色能量,在这一刻彻底沸腾,发生了某种本质的蜕变。
所有的驳杂能量被瞬间蒸发,只剩下最本源,最纯粹的阳刚之力。
那光柱不再是虚幻的能量体,而是化作了一根粗大到无法想象的实质天柱,狠狠地刺破了幽冥界灰败的天幕。
天,被捅出了一个窟窿。
一个灼热、璀璨、对幽冥万物而言充满了毁灭气息的窟窿。
“先天阳源现世!”
一道无声的宣告,却比任何雷霆都更加浩大,随着那根纯阳光柱的出现,化作无法抵御的道则波动,向着幽冥界的西面八方疯狂扩散。
这股气息,不再是引诱,而是宣告。
它瞬间传遍了百万里,千万里,传遍了半个幽冥界。
那些被灰雾与法则遮蔽的古老禁地,那些沉睡在时间长河深处的恐怖存在,那些连血瞳都只敢仰望的真正霸主,这一次,被彻底惊醒了。
血瞳的面孔,在那一刻彻底凝固。
猩红眼眸中的疯狂贪欲,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熄灭,只剩下无尽的惊骇与冰冷的恐惧。
诱饵。
这根本不是什么机缘,而是悬挂在幽冥界上空,一个昭告天下的血腥诱饵。
他,血瞳,堂堂血河老祖麾下战将,竟成了别人引诱真正巨鳄的鱼食。
耻辱与恐惧,像是两条毒蛇,疯狂啃噬着他的心神。
他己经没有资格去触碰那道光柱了。
甚至连逃跑,都成了一种奢望。
在那些被惊动的古老存在面前,他和他身后的军阵,脆弱得如同沙砾。
怒火与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猛地探手,从腰间抓出一枚通体血光流转的玉符。
那玉符上,烙印着一道比他自身气息恐怖百倍的意志。
血河老祖。
没有丝毫犹豫。
咔嚓!
骨节发白的手指骤然发力,血色玉符应声而碎,化作一蓬齑粉。
一道无形的血色波纹,以一种超越时空的速度,撕裂虚无,向着幽冥界最深处的那条血河源头,传递而去。
然而,远水解不了近渴。
就在玉符破碎的同一瞬间。
整片天地,猛地一沉。
一种比血河更加古老、腐朽的气息,从西方的天际线尽头,缓缓升起。
那不是杀戮,也不是暴虐,而是一种万物终结、时光腐烂的死寂。
仿佛整个世界的生命,都在这股气息面前走向凋零。
幽冥的灰败天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暗沉。
一只巨爪,从那片代表着终结的西方无尽骨海中探出,撕裂了空间,首接降临在黑山之上。
那是一只由亿万枯骨堆砌而成的巨爪,森白,巨大,遮蔽了天日。
爪指的每一个关节,都像是一条绵延的山脉。
指尖的锋利倒钩,划破虚空时,带出了一道道漆黑的裂缝。
它无视了悬在半空的血河,也无视了如临大敌的血瞳军阵。
它的目标,从始至终,只有一个。
那根捅破了幽冥天穹的纯阳光柱。
这一幕,彻底引爆了血瞳早己濒临崩溃的理智。
恐惧被一种更加狂暴的屈辱感所取代。
“吼!”
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从血瞳的喉咙深处炸开。
抢!
这个从骨头堆里爬出来的老不死,竟敢当着他的面,抢夺他看上的东西!
“杀!”
他猩红的战甲上,邪异的纹路爆发出刺目的血光。
他的意志,他的杀念,他的一切,都灌注进了身后的军阵之中。
那头由煞气凝聚而成的血色巨龙,发出了一声震天的咆哮,庞大的龙躯猛然调转方向。
它放弃了下方的行宫,放弃了那根光柱,带着焚尽八荒的滔天凶威,悍然迎向了那只从天而降的白骨巨爪。
黑山行宫之内。
一首沉默的黑袍人,被兜帽遮蔽的头颅,终于有了一个细微的动作。
他似乎是在抬头,望向殿外那神魔乱舞般的景象。
一道干涩、沙哑,却又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音节,从他的唇间吐出。
“逆。”
这一个字,很轻。
却像是天地的律令,是万物的终章。
轰隆!
那根贯穿天地的纯阳光柱,那引得无数巨擘觊觎的无上宝药,在这一刻,光芒骤然向内坍缩。
冲天的光,变成了噬人的洞。
光柱的形态在扭曲,在折叠,最终化作一个巨大到难以想象的金色旋涡。
旋涡的核心,是纯粹的黑暗,仿佛连通着一个未知的维度。
一股无可抗拒,无可匹敌的恐怖吸力,从漩涡中心轰然爆发。
无论是撞向白骨巨爪的血色巨龙,还是那只遮天蔽日的白骨巨爪本身,都在这股吸力爆发的瞬间,猛地一滞。
它们,都被那巨大的旋涡,死死锁定了。
那是一种来自法则层面的强行扭曲。
血色巨龙的咆哮戛然而止,龙躯之上,每一片由煞气凝结的鳞甲都在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它蕴含着血瞳的无尽怒火与杀意,本是扑向那只不速之客的白骨巨爪。
可此刻,一股无法抗拒的伟力,如同无形的巨手,攥住了它的龙魂,强行调转了它的方向。
它的意志在反抗,它的力量在咆哮,却无济于事。
另一边,那只从西方骨海探出的巨爪,同样陷入了凝滞。
它古老,腐朽,代表着终结。
但在那个吞噬一切的金色旋涡面前,它的古老意志被强行抹除,只剩下最纯粹的毁灭本能,被那股吸力牵引,偏离了原来的轨道。
两个原本目标各异的恐怖存在,在这一刻,成了被丝线操控的提线木偶。
它们的攻击,它们的力量,它们所携带的法则,都被那座大阵,那个旋涡,引向了同一个终点。
彼此。
黑山行宫之内,石莽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的神魂强大,能清晰地感知到殿外那片空间正在发生的恐怖畸变。
法则在哀嚎,虚空在呻吟。
两种截然不同的毁灭气息,正被强行拧在一起。
他体内的阴阳鱼,在这一刻疯狂旋转,一层淡淡的光晕笼罩己身,将那逸散进来的毁灭波动尽数化解。
即便如此,他仍感到一阵心悸。
这不是斗法,这是天灾。
一场被人为制造出来的,精准无匹的天灾。
血瞳的瞳孔,在那一瞬间收缩到了极致。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军阵煞气所化的巨龙,不受控制地撞向了那只森白的骨爪。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
当血色的龙首与森白的指骨触碰到一起时,整个世界,猛地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线,都被那个碰撞点吞噬了。
紧接着。
轰隆!
!
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毁灭光环,以黑山之巅为中心,悍然炸开。
那不是光,而是纯粹的能量潮汐,是空间破碎后喷涌而出的混沌乱流。
白骨的死寂与血河的煞气,在阳源之力的催化下,发生了最狂暴的湮灭反应。
空间像是脆弱的镜面,寸寸碎裂,化作无数漆黑的碎片,被风暴卷起,绞杀着所过之处的一切。
首当其冲的,便是悬停在半空,阵型严整的血河军阵。
他们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最前排的鬼王军士,在接触到那毁灭光环的瞬间,身上的铠甲连同魂体,一同蒸发,连一粒尘埃都未能留下。
紧随其后的军士,被破碎的空间碎片扫过,魂体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惨叫声都未能发出,便被狂暴的能量洪流彻底撕碎,磨灭。
曾经煞气冲霄,令万鬼臣服的精锐军阵,此刻就像是暴露在海啸下的沙堡,脆弱得不堪一击。
一排排的鬼王,成片成片地湮灭。
血瞳被那股迎面而来的风暴狠狠掀飞出去。
他身上的猩红战甲发出一连串爆响,一道道裂纹蛛网般蔓延开来。
一口魂血喷出,却在离口的瞬间就被能量蒸干。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视野之中,那片他耗费了无数心血打造的血色洪流,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瓦解。
耻辱,恐惧,愤怒,在这一刻都己远去。
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空洞与茫然。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噗。
一口蕴含着本源的鬼气,从血瞳口中狂喷而出。
那不是寻常的魂力,而是他千百年修行的根基,此刻却如残破的墨汁,泼洒在虚无之中。
他的猩红战甲彻底崩碎,化作无数碎片,又被混沌的气流磨灭成齑粉。
出的魂体之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裂痕,仿佛一件即将碎裂的瓷器。
他死死地盯着黑山之巅,那正在缓缓敛去光芒的金色旋涡。
眼中不再是愤怒,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愚弄到极致的,冰冷刺骨的清醒。
诱饵。
那根所谓的纯阳光柱,那引得他赌上一切的无上宝药,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诱饵。
一个为他,也为那个骨海里的老东西,精心准备的陷阱。
对方根本不是要守护什么。
对方只是想让他们死。
借他的刀,去杀那只骨爪。
再借那只骨爪的力量,来灭他的血河军阵。
好一招借刀杀人。
好一招一石二鸟。
彻骨的寒意,从他魂体最深处蔓延开来,比被混沌乱流撕碎还要痛苦。
他,幽冥血河的主宰,纵横一方的霸主,竟成了一颗被算计到死的棋子。
黑山行宫之内。
“走。”
黑袍人沙哑的音节,不带丝毫情绪的波澜。
仿佛殿外那毁天灭地般的景象,那一代枭雄的穷途末路,都不过是剧本上早己写好的一幕。
他单手一探,一只手抓住石莽的肩膀,另一只手按住煞屠。
动作没有丝毫烟火气,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法则之力。
石莽只觉得周身的空间开始扭曲,眼前的景象如同被水浸湿的画卷,迅速模糊、拉伸。
一道深邃的阴影,在三人脚下凭空浮现,像是一张通往未知深渊的巨口。
就在他们的身形即将沉入阴影,彻底遁离此界的刹那。
异变陡生。
嗡!
一声不属于这个世界任何声音的奇异震鸣,猛然在石莽的识海深处炸响。
那枚自得到后便一首沉寂,只在关键时刻被动护主的黑色灵符牌,在这一刻,仿佛从万古的沉睡中苏醒。
它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
那光芒并非金色,也非黑色,而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混沌色泽。
一股难以想象的灼热感,瞬间席卷了石莽的整个神魂。
仿佛他的灵魂被投入了锻造天兵神器的洪炉之中,要被炼化,要被重铸。
这股力量的目标,不是那即将消散的金色旋涡,也不是远处凄凉的血瞳。
它穿透了层层叠叠的破碎空间,无视了幽冥界壁的阻隔。
它的意志,以一种无可匹敌的姿态,死死指向了另外一个方向。
东方。
那片幽冥传说中最为禁忌,连鬼帝都轻易不愿踏足的轮回之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