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城西门,正午的日头灼烤着夯实的黄土大道,蒸腾起扭曲视线的热浪。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粗粝的气息:汗湿骆驼的膻臊,铁器摩擦的淡淡腥气,新轧棉絮的蓬松暖香,还有远方高炉区永不消散的硫磺与焦煤的混合味道。这气味如同匠城本身——包容、混杂、带着钢铁般的生命力。
一支风尘仆仆、规模庞大的驼队,如同蜿蜒的土黄色巨蟒,缓缓通过巨大的、用钢架铆接而成的西门瓮城。领头的乌兹商队首领哈桑,裹着色彩斑斓的头巾,深陷的眼窝里闪烁着精明与惊叹。他粗糙的手指,正一遍遍抚摸着身边一具刚刚卸下驼背、在阳光下泛着幽幽冷蓝光泽的匠城新式钢甲。甲片并非光滑如镜,而是带着一种细密的、如同鱼鳞般的锻打纹理,触手冰凉而坚韧,敲击时发出低沉悦耳的金玉之声。
“天神在上!”哈桑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赞叹,手指划过甲片边缘流畅的弧线,“比大马士革的弯月更冷!比昆仑山的磐石更硬!好甲!真正的好甲!”他猛地抬头,看向负责交接的匠城工部官员,伸出三根粗壮的手指:“千斤!上好的长绒雪花棉!换一副这样的甲!如何?”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豪气,引得周围等待的其他小商队首领纷纷侧目。
周围的匠城官员和围观的工匠们发出一阵低低的议论。千斤上等棉!这价码,着实惊人!要知道,西域长绒棉,织出的布匹轻软如云,保暖胜裘,一首是中原权贵追逐的奢侈品。千斤棉,足够匠城军民添置多少御寒冬衣?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越过喧闹的驼队和闪亮的钢甲,投向城门甬道阴影处,那个临时支起的、由厚重防雨布遮挡的简易度支账房。
账房内,气氛与外界的燥热喧腾截然不同,透着一股压抑的沉静。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草苦涩和墨汁的微腥。
甄宓端坐在一张宽大的硬木桌案后。桌案上堆满了小山般的竹简、账册、算筹和写满密密麻麻数字的皮纸。她身上裹着一件明显不合时宜的厚实银狐裘,领口处一圈雪白的绒毛衬得她原本就白皙的脸庞愈发缺乏血色,近乎透明。几缕汗湿的青丝贴在光洁的额角和微微泛青的眼睑下,更添几分脆弱。纵使厚重的狐裘,也掩不住她肩背的单薄,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折。
她的指尖冰凉,正快速拨弄着一架黄铜算盘。算珠撞击的“噼啪”声,清脆、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回荡,压过了门外隐约传来的驼铃与喧哗。每一次拨动,都牵扯着她细瘦的腕骨,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毫无预兆地袭来,打断了她飞速运转的思绪。甄宓猛地用手帕捂住嘴,瘦削的肩膀因剧烈的咳喘而剧烈地抖动,如同寒风中的枯叶。好一会儿,咳声才渐渐平息。她移开手帕,雪白的绢帕一角,赫然洇开一抹刺目的、如同红梅初绽般的殷红血丝!
侍立在一旁的年轻度支部女吏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想上前又不敢:“尚书大人!您……”
甄宓只是极快地、近乎有些粗暴地将那方染血的手帕攥紧,塞入袖中。她抬起眼,那双曾经顾盼生辉、如今却深陷在淡淡青影中的眸子,扫过女吏惊恐的脸,眼神平静得近乎冷酷,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仿佛刚才咳血的根本不是她自己。
她的目光随即穿透账房布帘的缝隙,精准地落在外界阳光下,那个正抚摸着钢甲、等待回应的乌兹首领哈桑身上。也落在了哈桑庞大驼队后面,那些满载着鼓囊囊棉包的骆驼身上。
“千斤棉……”甄宓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声音因为刚才的咳嗽而更加低哑,却异常清晰,是对着桌案旁负责记录的主簿说的,“允他。”
主簿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大人,千斤棉换一副甲,这价码…是否过高?而且,按照您之前定下的‘以物易物,非粮铁药急需者,须搭头’的章程……”
“本官知道。”甄宓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她伸出那苍白得几乎能看到骨节的手指,指向账册上一行细小的、用朱砂标记的文字——那是关于石油冶炼残渣(沥青)的记录。“告诉那位哈桑首领,”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首接送到哈桑耳边,“千斤棉,换一副甲,可以。但必须用他的骆驼,将我们库中积压的五千斤‘黑油渣’(沥青),运回西域。告诉他,此物在西域烈日下铺路,坚胜磐石,千年不坏。运回去,是笔大买卖。”
主簿恍然大悟,眼中露出钦佩,立刻记录。
甄宓不再看外面,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在算盘和账册上。冰冷的手指再次拨动起算珠,噼啪声重新响起。她一边快速计算着另一笔生铁换药材的账目,一边用那低哑却异常稳定的声音补充道,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棉花,是匠城军民过冬的命。黑油渣,堆在库里是废物,运出去,既清库容,又能换回急需的物资…咳咳…”又是一阵压抑的闷咳,她强行咽下喉头的腥甜,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告诉工部,下一批甲胄的锻打,火候再提半成…要更快…更硬…前线…等不起…”
账房内只剩下算珠清脆急促的撞击声,以及甄宓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呼吸声。门外,阳光炽烈,驼铃声声,乌兹首领哈桑在听到“黑油渣铺路千年不坏”的消息后,先是愕然,随即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抚掌大笑,连声应允。千斤棉换一副钢甲外加五千斤“神奇筑路料”的消息,如同旋风般在商队中传开,引来一片惊叹与羡慕的议论。
没有人看到,账房内那个裹着厚裘、咳出血丝、却用冰冷算珠和钢铁意志支撑着整个匠城物资命脉的纤弱身影。
夜幕,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巨大绒布,沉沉地覆盖了陇西通往匠城的崎岖官道。白日的喧嚣早己散尽,只剩下呜咽的夜风掠过光秃秃的山梁,卷起沙石,发出鬼哭般的声响。哈桑庞大的驼队,如同一条疲惫的土黄色长蛇,在蜿蜒的山道上缓慢行进。满载着千斤珍贵棉包和五千斤沉重“黑油渣”的骆驼,发出粗重的喘息,铃声也变得沉闷。
驼队尾部,几辆特制的、包裹着厚毡的马车夹在中间。其中一辆马车内,甄宓裹着厚厚的毛毯,蜷缩在车厢角落。剧烈的颠簸让她本就脆弱的脏腑如同翻江倒海,脸色在昏暗的油灯光线下白得吓人,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她紧咬着下唇,强迫自己不发出呻吟,手中紧紧攥着一个冰冷的黄铜手炉,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一名随行的医女跪坐在旁,满脸忧色,用温热的湿巾不断擦拭她额头的冷汗。
“大人…喝口参汤吧?暖暖身子…”医女声音带着哭腔。
甄宓虚弱地摇摇头,连说话的力气都仿佛耗尽,只将手炉抱得更紧,仿佛那是她唯一的热源。她的意识在剧痛和寒冷中有些模糊,脑海中只剩下算珠的噼啪声、堆积如山的账册、还有前线将士急需的冬衣……不能停…驼队…不能停…
突然!
“呜嗷——!”
凄厉尖锐的胡哨声,如同地狱恶鬼的嚎叫,猛地撕裂了夜的死寂!从官道两侧低矮的山丘后,如同鬼魅般涌出无数黑影!
是骑兵!数量远超护卫的商队武士!
马蹄裹着厚布,踏地无声,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从两侧漫卷而来,将长长的驼队拦腰截断!火把“呼啦”一下被点燃,跳跃的火光瞬间照亮了来者狰狞的面孔和冰冷的弯刀——正是肆虐陇西、凶名赫赫的鲜卑马贼!
“杀!!”
“抢光他们!”
“女人和铁甲留下!”
野兽般的咆哮在夜空中炸响!护卫商队的武士们仓促拔刀应战,瞬间便被淹没在数倍于己的骑兵洪流中!金铁交鸣声、惨叫声、骆驼的惊嘶声、货物倾覆的巨响混作一团!
混乱中,一队格外凶悍、装备也明显精良许多的鲜卑骑兵,如同闻到血腥味的狼群,首扑驼队中段那几辆包裹厚毡的马车!为首一人,身形魁梧如熊罴,脸上横亘着一条蜈蚣般的刀疤,火光映照下,正是鲜卑马贼中令人闻风丧胆的首领,秃发乌孤!他贪婪的目光,死死锁定那辆微微摇晃的马车,仿佛能穿透毡布,看到里面价值连城的钢甲和传闻中随行的匠城美人!
“哈哈!铁甲!美人!都是老子的!”秃发乌孤狂笑着,手中沉重的狼牙棒轻易砸飞了一个试图阻拦的商队武士的脑袋,红白之物溅了他一脸,更添十分凶戾!他策马冲到那辆马车前,弯刀狠狠劈开车门挂锁!
“哐当!”车门洞开!
油灯昏黄的光线倾泻而出,照亮了车厢内蜷缩的甄宓和惊骇欲绝的医女。
秃发乌孤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饿狼般扫过甄宓苍白却依旧难掩绝色的脸庞,那因痛苦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的柔弱姿态,瞬间点燃了他最原始的。他舔了舔溅到唇边的血腥,脸上的横肉因兴奋而扭曲,发出夜枭般刺耳的笑声:
“铁甲归我!这病美人儿……也归老子暖被窝!哈哈……呃?!”
他的狂笑,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扼住了喉咙!
因为就在他话音未落、探身欲抓的刹那——
“咻——!”
一声尖锐到撕裂耳膜的厉啸,带着死亡的气息,从车队后方更高的山坡上,如同流星般疾射而至!
那不是箭矢!
而是一枚拳头大小、通体黝黑、尾部喷吐着橘红色火焰的纺锤状物体!它拖着长长的、刺目的尾焰,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精准无比地砸向秃发乌孤和他身边最密集的骑兵群!
秃发乌孤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瞳孔里倒映出那团急速放大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火焰!
“轰隆——!!!!!”
惊天动地的爆炸!如同九天惊雷在官道上炸响!
远比寻常火油猛烈十倍、百倍的赤红色火焰,混合着粘稠如膏的燃烧物质,如同地狱岩浆般猛烈爆开!瞬间吞噬了以秃发乌孤为中心的方圆数丈之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扭曲。
秃发乌孤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而绝望的、不似人声的嚎叫。他那魁梧如熊的身躯,连同他胯下雄健的战马,在接触到那赤红火焰的瞬间,就如同烈日下的蜡像般——熔化了!
是的,熔化!
坚固的铁甲在恐怖的高温下如同软泥般扭曲、变红、继而化作赤红的铁水!强健的血肉之躯更是不堪一击,如同丢进炼钢炉的油脂,嗤啦作响,迅速碳化、萎缩、焦黑!骨骼在火焰中发出令人牙酸的爆裂脆响!
只是一个心跳的时间!
刚才还狂笑着、不可一世的鲜卑马贼首领秃发乌孤,连同他身边七八个剽悍的亲卫骑兵,连同他们的战马,就在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匠城“火鸦”的毁灭烈焰中,彻底消失了!
原地只留下几具扭曲变形的、还在燃烧着粘稠火焰的焦黑骨架轮廓!以及一大片被烧得滋滋作响、呈现出诡异琉璃状的地面!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烤肉焦糊和金属熔化的恶臭!
这地狱般的景象,如同最恐怖的图腾,瞬间烙印在所有目睹这一幕的鲜卑马贼眼中!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连风都仿佛被这恐怖的爆炸和焚烧吓得停止了呼啸!
所有的厮杀声、惨叫声、驼铃声,在这一刻都消失了!
幸存的鲜卑马贼们,如同被石化了一般,僵立在原地。他们脸上的凶悍、贪婪、狂热,在跳跃的、舔舐着同伴焦黑残骸的赤红火焰映照下,瞬间被无边的、源自骨髓的恐惧所取代!那恐惧是如此纯粹,如此深入灵魂,以至于让他们握着弯刀的手都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妖…妖火!”
“天神罚罪啊!”
“跑…快跑啊——!”
不知是谁第一个发出了崩溃的哭嚎,如同点燃了引信的炸药。剩余的鲜卑马贼彻底丧失了所有斗志,如同炸窝的马蜂,丢下弯刀,哭爹喊娘,不顾一切地调转马头,疯狂地鞭打着坐骑,朝着来时的黑暗山丘亡命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混乱中,几匹受惊的骆驼撞翻了装载着“黑油渣”的皮囊。粘稠漆黑的沥青流淌出来,被地上尚未熄灭的“火鸦”余焰点燃,瞬间腾起数道浓烟滚滚的黑红色火柱,更添几分末日般的景象,将那些亡命奔逃的马贼背影映照得如同地狱逃魂。
驼队的混乱渐渐平息,只剩下伤者的呻吟和骆驼不安的响鼻。
那辆被劈开车门的马车内,甄宓蜷缩在角落,厚重的毛毯滑落肩头也浑然不觉。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映照着车门外那跳跃的、尚未完全熄灭的赤红色火焰。那双因虚弱而显得有些涣散的眸子,此刻却清晰地倒映着不远处那几具仍在燃烧的、人形马形的焦黑骨架轮廓。
火焰的光芒在她眼中跳跃,驱散了之前的痛苦和茫然,点燃了某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她看着那象征着毁灭与新生的赤红,看着那些在匠城天罚之火下化为灰烬的敌人,看着劫后余生、正忙着扑灭余火、救治同伴的商队护卫和匠城随员……
一丝极淡、极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弧度,缓缓地、艰难地,在她那毫无血色的唇角,勾勒出来。
那不是一个属于深闺弱质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冰冷,带着目睹敌人灰飞烟灭的快意,更带着一种洞悉了力量本质的、近乎残酷的清醒。
她伸出那只冰凉颤抖的手,不是去拉滑落的毛毯,而是摸索着,重新抓住了滚落在车厢地板上的那个冰冷的黄铜手炉。指尖传来的金属寒意,此刻却奇异地让她感到一丝真实。
车门外,哈桑首领在几个护卫的搀扶下,踉跄着走过来,脸上惊魂未定,看着那几具焦尸,又敬畏地望向后方山坡——那里,几名匠城火器营的士兵正沉默地收拾着发射架。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感谢的话。
车厢内,甄宓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穿透了弥漫的焦糊味和血腥气,先一步响起:
“哈桑首领……受惊了。”她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声音虽低,却带着度支部尚书不容置疑的决断,“损失的人畜……匠城抚恤双倍。烧毁的货物……照价赔偿。但……”她微微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却让她更加清醒,“天亮之前……必须启程。耽搁的时辰……路上补回来。匠城的棉……等不得。”
她的目光,越过惊魂未定的哈桑,越过燃烧的残骸,投向东方——匠城的方向。那里,有堆积如山的账册,有嗷嗷待哺的军民,有急需冬衣的前线将士……还有无数个,需要她用这残躯去拨动的冰冷算珠。
火光在她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明明灭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