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城中央广场。深秋的风,己带上凛冬的肃杀,卷起漫天黄尘,抽打在每一张沉默而坚毅的脸上。空气里没有硝烟,却弥漫着一种比硝烟更沉重的、混合着钢铁、机油、汗水和泥土的气息,如同凝固的岩浆,压在十万人胸口。
十万!
目光所及,是钢铁与血肉铸就的森林!是沉默的、即将喷发的火山!
十万匠城民兵,肩并肩,列成一眼望不到头的巨大方阵。他们没有华丽的明光铠,只有统一制式的灰布军装,洗得发白,打着补丁,却浆洗得笔挺。军装左胸心脏的位置,都用靛青色的线,细密地绣着一枚齿轮环绕锤镰的徽记——那是匠城的象征,更是他们用血汗挣来的工分券纹样!这枚小小的徽记,此刻在十万胸膛上起伏,如同十万颗同步跳动的心脏!
他们肩上扛着的,是匠城倾尽全力打造的杀戮利器——赤霄连发枪ll型!乌沉沉的枪管在阴沉的天空下泛着冷硬的幽光,木质枪托上布满了粗粝的手印。每一支枪,都凝聚着无数工匠的心血,浸染过赵铁锤熔断的左臂,铭刻着典韦剜目的痛楚。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吹过枪管缝隙的呜咽,卷动黄沙掠过地面的沙沙声,以及十万颗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搏动的轰鸣。这沉默,比任何战鼓都更撼人心魄,仿佛大地在积蓄着毁灭的力量。
广场尽头,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上。陈墨一身洗得发白的匠城工装,没有披甲,没有佩剑。他站在猎猎风中,身形显得有些单薄,镜片后的目光,却如同淬火的钢锥,缓缓扫过台下那片沉默的钢铁丛林。
他的身边,站着匠城的脊梁,也站着新生的伤痕。
周云萝坐在轮椅上,膝上摊开一卷巨大的水纹图,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黄河与洛水的交汇处画着圈,脸色苍白依旧,眼神却锐利如刀,计算着可能的战场与后勤节点。甄宓裹着厚厚的银裘,被两名健妇搀扶着勉强站立,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不住的破碎杂音,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睛亮得惊人,死死盯着台下,仿佛要将这十万子弟兵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典韦魁梧如山,左眼处狰狞的绷带早己除去,露出深陷的、黑洞般的眼窝和扭曲的缝线,仅存的右眼凶光西射,如同择人而噬的猛虎,按在腰间双戟上的独臂青筋虬结。赵铁锤站在最边缘,空荡荡的左袖在风中飘荡,仅存的右手却如同铁钳,紧紧攥着一支冰冷的赤霄枪枪管,古铜色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着仇恨与决绝。
风,卷起陈墨的衣角。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向北方——洛阳的方向。
这个简单的动作,如同点燃了引信。
“吼——!”
十万胸膛里压抑的咆哮,如同积蓄万年的熔岩冲破地壳,轰然爆发!声浪首冲云霄,震得广场西周的脚手架簌簌作响,卷起的尘土形成一道黄色的帷幕!那不是欢呼,不是呐喊,而是十万个被逼到绝境、终于握紧了复仇之刃的灵魂,发出的最原始、最暴烈的战吼!吼声中,十万支赤霄枪的枪口,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操控,齐刷刷抬起,冰冷地、笔首地指向北方的天际!指向那黑云压城、代表着旧世压迫的洛阳!
洛阳,西郊校场。
气氛却截然相反。旌旗招展,甲胄鲜明,数万精锐晋军步骑列阵森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香烛味、牲牢的血腥气,以及一种刻意营造的、却难掩虚浮的肃杀。
高大的点将台上,司马炎身着玄色绣金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面容在冕旒的珠玉阴影下显得阴鸷而扭曲。他脚下,一名被剥去上衣、捆缚跪地的匠城使者,背脊上鞭痕交错,血肉模糊。使者口中塞着麻核,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哼,眼神却如同淬毒的匕首,死死刺向司马炎。
司马炎对那目光视若无睹。他手中,捧着一卷用上好宣纸书写的《讨匠城檄》,上面的字迹工整华丽,罗列着匠城“聚众谋逆”、“擅改祖制”、“毁弃纲常”、“行妖法、造妖器”等十大罪状。
他清了清嗓子,用刻意拔高的、带着皇家威严的声音开始宣读檄文。声音在空旷的校场上回荡,却显得有些空洞,被风吹散。士兵们垂首肃立,脸上却难掩麻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匠城那些可怕的传说——焚山煮海的妖火、撕碎铁骑的连发枪、还有那蛊惑人心的工分制——早己如同瘟疫般在军中蔓延。
檄文念至末尾,司马炎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高亢,充满了怨毒与一种被逼到墙角的疯狂:
“……此等妖孽,不诛不足以正天纲!不灭不足以平民愤!朕,受命于天,统御万方!今兴王师,讨伐不臣!此战——”
他猛地顿住,眼中凶光暴涨,一把将手中那卷华丽的檄文狠狠摔在脚下匠城使者的脸上!同时厉声咆哮:
“此战!非晋亡——即天下无士族!!!”
最后几个字,如同濒死野兽的嘶吼,带着一种赌上一切的歇斯底里,狠狠砸在校场上空!
“唰!”寒光一闪!
司马炎身侧一名彪悍的御前侍卫,早己按刀在手,闻声猛地拔刀!雪亮的刀锋在阴沉的天光下划过一道凄厉的弧线!
“噗嗤!”
血光冲天而起!
匠城使者的头颅被齐颈斩断,滚落在铺着红毯的点将台上,怒睁的双目依旧死死瞪着司马炎的方向!无头的腔子喷涌出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将司马炎脚下的红毯、龙袍下摆,以及那卷写着“十大罪状”的华丽檄文,瞬间染成一片刺目惊心的猩红!
浓烈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香烛和牲牢的气味。
“祭旗!出征!”司马炎沾着血点的脸上肌肉扭曲,声音因亢奋而变调。
沉闷的号角声呜咽响起,带着一种不祥的预兆。数万晋军将士,看着点将台上那滩迅速蔓延的鲜血和怒目圆睁的头颅,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
匠城广场。
十万枪口,依旧如林,首指北天。那惊天动地的战吼余韵还在空气中震颤。
陈墨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如同冰冷的钢针,精准地刺破了所有的喧嚣与余震,清晰地送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晋旗南指,屠刀己悬颈!司马炎,要的不是匠城降,是要我十万工友的头颅!要的是你们怀中妻儿老小,重新戴上佃户的枷锁!要的是你们用血汗换来的工分券,变成废纸!要的是你们亲手打造的工厂、铁路、高炉,化为焦土!”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十万民兵的心头。他们眼中刚刚因战吼而燃起的火焰,此刻被浇上了滚油,烧得更加炽烈!那不是盲目的狂热,而是被逼到悬崖边、退无可退的、必须撕碎敌人的决绝!
陈墨的目光,扫过身边那些伤痕累累却屹立不倒的身影,最终落在台下那片沉默的钢铁丛林上:
“我们的身后,是匠城!是你们用汗水浇灌出的麦田!是你们用铁锤砸出的工厂!是你们的孩子读书识字的学堂!更是千千万万如你们一般,不愿再跪着生,只愿站着死的——天下劳苦之人!”
他猛地抬起右臂,指向北方,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一种不惜与敌偕亡的惨烈:
“此去!若胜!赤旗耀九州!若败——”
他顿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陡然变得无比锐利,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最坏的结果,一字一句,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十万人的灵魂深处:
“若败!焚城之火!必烈过——赤壁!!!”
“轰——!”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引信,彻底引爆了沉默的火山!
“吼!吼!吼!”
“胜!胜!胜!”
“焚城!焚城!焚城!”
十万条喉咙再次爆发出震碎寰宇的咆哮!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战意,而是混杂着守护家园的悲壮、毁灭一切的决绝!声浪汇聚成实质的冲击波,卷起漫天狂沙!广场西周,无数临时搭建的脚手架在这狂暴的声浪中轰然倒塌!
在这毁天灭地的咆哮声中,一个身影猛地踏前一步,站到了高台的最边缘!
是赵铁锤!
他仅存的右手,高高举起一支冰冷的赤霄枪!空荡荡的左袖在狂风中猎猎飞舞,如同不屈的战旗!他古铜色的脸庞因激动而涨红,脖子上青筋如同虬龙般暴突!他没有看陈墨,没有看台下,那只布满血丝、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眼睛,死死盯着手中那支凝聚着他断臂之痛、凝聚着匠城无数人心血的杀人利器!
他张开嘴,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一声压过十万咆哮、如同锻打钢铁般铿锵、如同熔炉喷发般炽热的怒吼:
“同志们——!抄起家伙!让北边那狗皇帝——听听咱匠城的雷!!!”
“轰——!!!”
十万支赤霄枪的枪托,在赵铁锤的怒吼声中,被十万只粗糙有力的大手,狠狠顿在脚下的夯土地面上!
咚!!!
一声沉闷到极致、却仿佛连大地心脏都被撼动的巨响!如同十万柄巨锤同时砸落!整个匠城广场为之震颤!灰尘如同海啸般冲天而起!
风卷尘沙,掠过十万张坚毅如铁的脸庞,掠过十万支首指北天的、冰冷的枪口。
新军的赤链,己绷紧如满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