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龙泽的冬日,阳光吝啬地穿透铅灰色的云层,吝啬地洒在棱堡冷硬的水泥城墙上。寒气如同跗骨之蛆,钻透厚厚的棉衣。然而,匠城“社保公仓”那排刷着白灰的水泥平房前,却排着一条缓慢移动、却秩序井然的队伍。队伍里多是白发苍苍、皱纹深刻如沟壑的老者,他们裹着匠城统一发放的、厚实的靛蓝色棉袍,拄着拐杖,或由家人搀扶,眼神浑浊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和……期待。空气中没有流民营地常见的绝望与死气,只有低低的咳嗽声、拐杖点地的笃笃声,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等待。
荀彧裹着一件半旧的深青色棉氅,儒巾遮住了他大半清俊却难掩疲惫的面容。他混在几个前来“体察匠城民生疾苦”的许都士子中间,站在队伍侧后方一处不起眼的土坡上。寒风吹动他颌下的三缕长须,带来刺骨的冰冷,却远不及他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奉曹操密令,以“巡查河工”为名,暗访伏龙匠城,查探其虚实,尤其是那搅动许都舆论、被斥为“妖法邪术”的“社保公仓”真相。眼前这井然有序、透着莫名尊严的老者队伍,与他想象中流民窟的混乱凄惨截然不同。这秩序,本身就是一个无声的惊雷。
队伍缓缓挪动。终于,轮到一个看起来至少年过七旬的老者。他脊背佝偻得厉害,脸上布满深褐色的老年斑,双手如同枯枝,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一块小小的、打磨光滑的木牌,颤巍巍地递进公仓窗口。木牌上清晰地刻着他的名字“周老根”和一个独特的编号。
窗口内,一个穿着同样靛蓝棉袍、戴着袖套的年轻文书接过木牌,动作麻利地在厚厚的名册上核对。片刻,他抬起头,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温和笑容:“周老爹,您这个月的‘养老粟’,三斗半,外加半斤腌菜,对吧?”
“对……对……”周老根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连连点头,声音嘶哑。
文书利索地在本子上勾画一下,提高声音对着里面喊道:“甲字仓!周老根!粟三斗半!腌菜半斤!”
很快,一个同样穿着靛蓝工装的壮实汉子,扛着一个小麻袋和一个粗陶罐从里间出来,稳稳地放在窗口外的石台上。麻袋口敞着,露出里面颗粒、金黄灿灿的新粟米!那光泽,那分量,绝非陈年旧粮!粗陶罐里,是油汪汪、散发着酱香气的腌萝卜条!
周老根伸出枯瘦的手,颤抖着抓起一把粟米,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又放在鼻子下深深嗅了一口,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如同菊花般舒展开来,露出一个近乎孩童般满足的笑容。他小心翼翼地将粟米放回麻袋,又珍重地抱起那个粗陶罐,仿佛抱着稀世珍宝。
荀彧身边的几个许都士子,早己看得目瞪口呆,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一个年轻士子忍不住失声低呼:“三斗半新粟?还有腌菜?!这……这比许都一个七品官的禄米都多了!这老叟……何德何能?!”
荀彧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死死盯着周老根那张满足的笑脸,盯着那袋金黄的粟米,一股混杂着荒谬、震撼和某种难以言喻刺痛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这老者,绝非世家大族!看他那双手的茧子,那佝偻的背脊,分明是劳作了一生的底层匠人!他凭什么?凭什么能在迟暮之年,不用看子孙脸色,不用摇尾乞怜,就能如此……有尊严地领到足以果腹的粮食?!
就在荀彧心神剧震之际,周老根抱着粮食,并未立刻离开。他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卷用油纸包裹、边缘磨损得厉害的厚厚纸卷,小心翼翼地展开。纸张粗糙泛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盖着醒目的匠城齿轮印章。荀彧目光锐利,一眼就看清了卷首几个大字——《伏龙匠城匠人退休养老令》!
周老根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抚过纸卷上那清晰无比的条款:
> “……凡匠城所属正式匠户,男年满六十,女年满五十五,或经医馆鉴定丧失主要劳动能力者,凭此令及身份牌,可于社保公仓按月领取定额养老粟米……”
“……养老粟米标准,按其退休前十年平均工分折算……”
“……匠城社保公仓,由全体匠户按比例缴纳工分构建,专款专用,永续循环……”
“……此令,匠城政务厅立,伏龙匠侯陈墨监制。凡我匠城所属,老有所养,死有所葬,此誓不移!”
“缴……缴三十年社保……领粟……”周老根用漏风的牙齿,含混不清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念着纸卷上的字,仿佛在诵读无上宝典。他那浑浊的老眼里,竟泛起了点点泪光。他抬起头,看向冰冷的天空,又看看怀中沉甸甸的粟米,喃喃自语,声音不大,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荀彧的耳膜上:
“值了……这辈子……值了……给曹家卖命一辈子……不如……不如在匠城干三十年……”
轰——!
荀彧只觉得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开!眼前一阵发黑,身形不由自主地晃了晃,险些站立不稳!他身边的士子连忙伸手搀扶,却被他猛地推开!
“给曹家卖命一辈子,不如在匠城干三十年!”
这句话,如同世间最恶毒的诅咒,又如同最犀利的解剖刀,瞬间剖开了荀彧毕生信仰的根基!他荀彧,颍川荀氏,累世公卿,自幼饱读诗书,信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追随曹操,呕心沥血,辅佐其平定北国,匡扶汉室(至少他如此坚信),所求为何?不正是希望结束乱世,建立一个海晏河清、老有所终的理想之世吗?
可眼前呢?
他呕心沥血维护的曹魏治下,那些如周老根般劳作一生的老卒、老吏、老农,他们的晚景如何?或冻毙于风雪,或乞食于道旁,子孙不肖者,甚至沦为路倒饿殍!朝廷的恩赏?微薄的抚恤?杯水车薪!更多的,是无声的湮灭,如同秋叶飘零,无人问津!
而这座被斥为“妖邪”、“悖逆”的匠城呢?
没有高谈阔论的仁政,没有虚无缥缈的恩德!只有冰冷的条文,清晰的数字,按劳工分缴纳,到期领取!用最赤裸裸的契约精神,构筑起一道抵御衰老与贫困的堤坝!让这些最底层的匠人,在生命的尽头,能捧着一袋新粟,一罐腌菜,说一句“值了”!
他毕生追求的“仁政”,在匠城这冰冷高效的“社保”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虚伪可笑!
“假的……定是假的!”一个许都士子脸色煞白,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嘶声道,“定是那陈墨收买人心,做戏给我们看!这老叟必是托儿!那粟米……”
“闭嘴!”荀彧猛地转头,厉声呵斥!声音因为极度的情绪波动而嘶哑变形!他眼中布满了血丝,那温润如玉的儒雅气质荡然无存,只剩下被信仰崩塌撕裂的痛苦和一种洞穿真相后的冰冷绝望!他死死盯着那士子,一字一顿,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
“那粟米……是新粮!那腌菜……油香扑鼻!那老者……手上的老茧,背上的佝偻……装不出来!那眼神……那眼神里的东西……更装不出来!”
他不再看那面如死灰的士子,目光重新投向社保公仓的窗口。那里,又一位白发老妪,正颤巍巍地递上她的身份牌。文书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王大娘,您这个月,粟两斗,盐西两,棉布半尺……”
荀彧缓缓闭上眼睛。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他的脸颊,却远不及他心中的寒意刺骨。他仿佛看到了许都司空府那堆积如山的公文,看到了自己呕心沥血制定的屯田、赋税、抚恤章程……那些在匠城这本薄薄的《养老令》和实实在在的粟米腌菜面前,如同沙上堡垒,一触即溃!
“荀令君?”一个略带沙哑却沉稳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荀彧猛地睁开眼。典韦不知何时己站在他身边,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寒风。典韦脸上没什么表情,独眼平静地看着他,似乎早己预料到他此刻的震撼。
“典统领……”荀彧的声音干涩无比。
典韦没说话,只是伸手指了指社保公仓侧面墙壁上,用红漆刷着的几行粗犷大字:
> “今日公仓入库:新粟 一千五百石(来自三号垦荒队秋收)。”
> “今日公仓发放:养老粟 二百八十石,伤残补助粟 一百二十石,孤儿养育粮 五十石……”
> “社保公仓结余:新粟 八千七百石。”
冰冷的数字,赤裸裸地展示着匠城这套制度的运转根基——劳动创造财富,积累保障未来! 它不靠恩赐,不靠掠夺,靠的是无数双手在田地里、在工坊中的辛勤劳作,将收获的一部分,以契约的形式储存起来,用于抵御未来的风险!
“荀令君,”典韦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在荀彧摇摇欲坠的心防上,“俺是个粗人,不懂啥大道理。俺就知道,在俺们匠城,流汗,就有工分。有工分,老了病了,就有依靠。不靠天,不靠地,不靠哪个老爷发善心,就靠俺们自己个儿的力气,和侯爷给俺们立的这个‘规矩’!‘社保不是天上掉,全靠劳动汗水浇’!这道理,您觉得……咋样?”
荀彧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觉得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千斤巨石,闷得他喘不过气。那冰冷的数字,典韦朴实的语言,周老根满足的笑容,还有那句“给曹家卖命一辈子,不如匠城干三十年”……如同无数根钢针,反复穿刺着他毕生构筑的精神殿堂。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失魂落魄。怀中的袖袋里,那卷他随身携带、视若珍宝的《孟子》,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烫着他的肌肤。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指尖触碰到那光滑的竹简边缘,却如同被火燎般猛地缩回!
“荀令君?您脸色不好,要不要……”典韦上前一步。
“不……不必……”荀彧猛地抬手制止,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他深深看了一眼那依旧在发放粟米、传递着平凡希望的公仓窗口,又看了一眼典韦那平静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朝着匠城城门的方向快步走去。脚步虚浮,背影在寒风中显得无比萧索和……仓皇。
他需要离开这里!立刻!马上!这座冰冷、高效、颠覆一切认知的城池,这袋金黄的粟米,这本薄薄的《养老令》,己经将他毕生的信念砸得粉碎!他需要找一个无人的角落,去舔舐那被洞穿灵魂的伤口,去面对那信仰崩塌后无尽的虚无与拷问。
典韦看着荀彧狼狈离去的背影,独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转身,走向社保公仓。窗口内,周老根还抱着他的粟米罐子,乐呵呵地跟文书唠着家常:“……今冬这棉袍真厚实!比俺当年在官坊当学徒时,管事发的那件破棉絮强多了!工分换的?值!真值!”
典韦默默听着,走到公仓侧面堆放新粮的区域。他抓起一把金灿灿的粟米,感受着那的颗粒在掌心摩擦的触感,又看了看旁边堆积如山的、等待入库的粮袋。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落在那一片象征着匠城生命线的金黄之上。
“值吗?”典韦低声自语,像是在问周老根,又像是在问自己。他粗糙的手指捻起几粒粟米,放在眼前,阳光透过米粒,折射出温暖而坚韧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