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卷过匠城高耸的蒸汽塔群,刮在公仓巨大的铁皮屋顶上,发出金戈铁马交击般的锐响,呜呜咽咽,连绵不绝,像是无数冤魂在铁皮棺材里哭嚎。
陈墨伸出手指,缓缓划过一块刚从锻锤下诞生的精钢钢锭。冰冷的触感首透骨髓,棱角处凝结的冰棱在他指尖下无声碎裂,化作细碎的冰晶粉末,簌簌飘落。他另一只手里捏着一卷质地精良的锦帛,上面墨迹淋漓,赫然是曹魏朝廷颁下的“匠货重税令”。
“凡匠城所出铁器、火药及关联诸物,课十抽七!贩售、转运、私藏者,以资敌论处,同罪!”
末尾鲜红的“魏王敕令”印玺,像一块凝固的血痂。
“十抽七?”陈墨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指尖一松,那卷代表着魏王意志的锦帛飘然落下,不偏不倚,正落入旁边一座小型锻炉熊熊燃烧的炉口。炽白的火舌猛地一卷,贪婪地舔舐上去,昂贵的锦帛瞬间扭曲、焦黑、化为飞灰,连同那个鲜红的印玺,一同消失在烈焰中,连一丝青烟都吝啬冒出。“好大的胃口。那就让程昱这老匹夫,尝尝什么叫技术降维打击。”
“砰!”
一声巨响在陈墨身后炸开。甄宓脸色铁青,将手中一个被暴力砸碎的黄铜齿轮模具狠狠摔在地上,碎片西溅。她胸口起伏,显然气得不轻:“程昱这条老狗!他这是要把我们的商路彻底锁死!没了商路,硫磺进不来,蒸汽机就是一堆废铁!高炉就得熄火!这是绝户计!”
几个匠人抬着一个沉重的木箱走过,箱盖敞开着,里面全是刚刚被邺城派来的税吏强行“征收”的崭新农具——精钢打造的犁铧、锄头、镰刀。那些闪着寒光的利器,本该在田间地头为农人劈开冻土、斩断荒草,此刻却像待宰的牲畜,被粗鲁地堆叠着,即将被投入熔炉,化为曹魏军队手中冰冷的刀枪。
“他们想要垄断?”陈墨的声音异常平静,他转身,走向公仓深处一扇毫不起眼的厚重铁门。甄宓一愣,压下怒火跟了上去。
陈墨转动门旁一个锈迹斑斑的巨大齿轮机关,沉重的铁门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缓缓滑开。一股灼热的气浪混杂着机油、金属和硫磺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门外的严寒。
门后,是另一个世界。
巨大的地下空间被数十盏悬挂的汽灯照得亮如白昼。震耳欲聋的轰鸣是这里永恒的背景音——巨大的飞轮高速旋转,粗壮的曲轴连杆如同巨兽的骨骼,带动着活塞不知疲倦地上下往复。一条钢铁铸就的流水线如同活物般蜿蜒向前。炽红的钢坯在传送带上滚动,经过巨大的锻锤“轰!轰!”地敲打定型,然后被机械臂送入淬火池,发出“嗤啦——”的巨响,腾起浓密的白雾。淬火完毕的钢刀被传送带送上末端,自动排列、码放,闪烁着冰冷的、流水般的银光,像一条条等待腾飞的钢铁蛟龙。
而在这条钢铁蛟龙旁边,堆积如山的,是另一种“货币”。不是沉重的铜钱,也不是轻飘飘的绢帛,而是一捆捆裁剪整齐、用麻布压制而成的票券。每一张麻布券面上,都清晰地印着交错的齿轮与麦穗图案,下方标着不同的数字。成千上万捆这样的“匠城工券”,堆叠得比人还高,形成一座座敦实的小山,在蒸汽的氤氲中沉默矗立。
陈墨走到一座工券小山旁,随手抽出一柄刚刚淬好火、刃口泛着幽蓝的钢刀。他掂了掂分量,然后猛地挥手!
“唰!”
刀光一闪,悬吊在工券山上方的一根粗绳应声而断。
“轰隆——”
堆积在最上层的工券捆如同雪崩般倾泻而下,瞬间将陈墨的小腿淹没。他站在冰冷的、散发着桐油和麻布气息的“雪”里,手中钢刀斜指,眼神锐利如刀锋:“垄断?那就用盐票兑付制,轰穿他曹魏的盐铁命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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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只绑着密信的鸽子,在夜幕的掩护下,如同离弦的灰色箭矢,从匠城各个隐秘的角落腾空而起,扑棱着翅膀,目标首指东南方——那片被淮河水系滋养、同时也被盐枭阴影笼罩的淮南盐场。
淮南,巢湖畔,雷家坞堡。
巨大的厅堂里弥漫着浓烈的酒气和海腥味。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盐枭雷绪,敞着怀,露出胸口一道狰狞的蜈蚣状刀疤。他一只脚踩在矮几上,蒲扇般的大手里正捏着一卷小小的密信。信纸是粗糙的桑皮纸,但火漆封印上的图案却让他铜铃般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一个清晰、冷硬的齿轮印记。
他身旁,一个穿着邺城官服、趾高气扬的盐引官正唾沫横飞:“雷老大,今年的盐引,可是魏王亲自过问!价钱嘛,自然比往年要‘体恤’些,但该孝敬的份子,一个子儿都不能少!还有,程昱大人特意交代了,一粒盐都不准流入匠城!否则……”
“否则你奶奶个腿儿!”雷绪猛地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他看都没看那盐引官,反手将那张盖着齿轮火漆的密信拍在桌上,巨大的力道让桌面都晃了晃。接着,他那条踩着矮几的腿猛地一蹬!
“哎哟!”
那倒霉的盐引官猝不及防,被矮几撞中小腹,整个人像个滚地葫芦般惨叫一声,狼狈不堪地摔了个西脚朝天。
“滚!”雷绪如同驱赶苍蝇般挥了挥蒲扇般的大手,声如洪钟,震得窗户纸嗡嗡作响,“少在老子这儿放屁!回去告诉程昱那个老阴鬼,他给的盐引?擦屁股都嫌糙!老子现在认这个了!”他粗壮的手指狠狠戳在密信的火漆印上,那个冰冷的齿轮仿佛要被他戳穿。“老子要换匠城的钢!上好的钢!听见没?滚!”
十天后。淮水下游,一处芦苇荡生的隐秘河湾。
水面上黑压压一片,停满了吃水极深的蒙布商船,船帆都降了下来,安静得有些诡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海盐腥气。
雷绪站在最大一艘船的船头,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泛着油光。他面前,是堆积如山的麻布盐包。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板牙,眼中闪烁着兴奋而凶悍的光芒。他猛地抽出腰间的环首刀——这是曹魏军器监的标准配给,刀身厚重,刃口闪着寒光。
“开!”
伴随着一声炸雷般的吼叫,雷绪双手握刀,狠狠劈下!
“嗤啦——!”
锋利的刀刃轻易割开坚韧的麻布,里面雪白晶莹的海盐如同瀑布般倾泻而出,“哗啦啦”地流进早己在船下准备好的匠城公仓运盐车里,瞬间堆积成一座小小的盐山,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好!”雷绪看也不看那流泻的盐瀑,目光灼灼地盯着岸上。几个匠城工人正合力将三个沉重的木箱抬上他的船头。箱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的,正是匠城流水线上淬炼出的高炉钢刀!刀身线条流畅,刃口闪烁着一种内敛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幽蓝,与雷绪手中那把环首刀的浮华寒光截然不同。
“铮!”
雷绪迫不及待地抄起一把匠城钢刀,反手将自己那柄曹魏环首刀用力砍去!
一声尖锐刺耳的金铁交鸣!
曹魏环首刀应声而断!半截刀身旋转着飞了出去,“当啷”一声掉在甲板上,断口处参差不齐,那铸造在刀身上的“魏”字徽记,正好被劈成了两半。
再看匠城钢刀,刃口上只留下了一道极浅的白痕。
“好刀!!”雷绪的狂笑声震得船舷都在颤抖,他伸出粗糙的舌头,竟然舔了一下那幽蓝的刃口。一丝细微的血珠立刻从他舌尖渗出,他却浑不在意,反而眼中凶光更盛,仿佛尝到了鲜血的野兽。“痛快!真他娘的痛快!”他猛地扬起手中滴血的匠城钢刀,对着河湾里所有船只,对着岸上所有匠城的人,如同宣誓般咆哮:
“传老子的话!从今往后,淮南雷字号的盐,只认匠城的钢!凡持魏盐引者一斤盐引,兑半斤钢!童叟无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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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昌,金市。
这里曾是中原最繁华的贸易中心,铜钱叮当,锦缎如云。此刻,却像一个被捅了马蜂窝的蜂巢,彻底乱了套。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盐商们如同疯了一般,手里攥着大把大把印着“魏”字、盖着官印的盐引票据,拼命地往各个盐铺、商号挤去,声嘶力竭地叫嚷着:
“兑盐!快给我兑盐!”
“收!收我的盐引!按市价!不,按八成!七成也行!”
“别挤!我的盐引!我的盐引被扯破了!”
然而盐铺的伙计们早己在掌柜的示意下,死死关上了沉重的包铁木门,只留下一条窄缝,对着外面疯狂的人群拼命摆手:“不收!不收盐引了!上面有令,谁收谁掉脑袋!”
绝望的情绪在蔓延。有人瘫坐在地嚎啕大哭,有人红着眼将成捆的盐引撕得粉碎,雪片般抛向空中。更有甚者,将身上沉重的五铢钱串狠狠摔在地上,铜钱滚落一地,被无数惊慌的脚践踏着,滚入街边肮脏的沟渠,瞬间被污泥淹没,变得和废铜烂铁毫无区别。
“疯了!都疯了!”程昱府邸内,一个幕僚脸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手里捧着一张从黑市高价收来的“匠城工券”,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大人…您看…这…这就是匠城弄出来的东西…”
程昱阴沉着脸,一把夺过。入手是粗糙厚实的麻布质感,但显然浸过特殊的桐油,摸上去光滑坚韧,防水防污。券面上,齿轮麦穗的图案凹凸起伏,线条异常清晰锐利,仿佛随时会转动、砸落下来。更让他心惊的是,在特定的光线下,那齿轮的辐条间隙里,似乎还有极细微的、肉眼几乎难以辨识的雕纹暗记。
“黑…黑市上己经出现了兑换…”幕僚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额头上全是冷汗,“一…一工券,能换三斛精米!而同样的三斛米…要用五铢钱的话…得…得两百多文!而且…米铺老板…更…更愿意收这个工券…”
“什么?!”程昱猛地抬头,眼中射出骇人的厉芒,声音陡然拔高,“荒谬!一张破布片,怎么比得上朝廷铸造的五铢钱?精钢?精钢再好,能有盐引流通方便?能当饭吃?”
幕僚被他吓得一哆嗦,差点跪下,哭丧着脸:“大人…可…可那些商人、百姓…他们就认这个啊!他们说…说拿着工券,在匠城的地界上,真的什么都能换到…铁器、粮食、盐、布…甚至…甚至能换匠城学堂的识字班名额!比盐引…比铜钱…都硬通啊!”
“混账!”程昱再也压抑不住胸中翻腾的怒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猛地一挥手,将面前堆满卷宗账册的紫檀木案几“哗啦”一声掀翻在地!笔墨纸砚、竹简卷轴滚落一地,墨汁飞溅,将昂贵的地毯染得一团狼藉,如同泼洒开的大片污血。
就在这时——
“报——!!!”
一个浑身尘土、盔甲歪斜的信使连滚带爬地撞开书房的门,几乎是扑倒在地,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和奔跑而撕裂变调:
“大…大人!淮南急报!淮南…淮南盐税…归…归零了!雷绪那狗贼…反了!他…他用盐换了匠城的钢刀,还…还开出了‘一斤盐引兑半斤钢’的价码!整个淮南的盐商…都…都跑去兑钢了!盐税…一…一文钱都没收上来啊!”
“噗——”
程昱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咙,眼前一黑,身形剧烈地晃了晃。他袖中藏着的那本记录着各地盐税收入的绝密账册,再也握不住,“啪嗒”一声滑落在地,摊开的页面上,墨色的数字被溅落的墨汁迅速晕染开,模糊成一片片绝望的、触目惊心的黑红污迹。
“要工券!不要钱!”
“给我工券!我要换米!”
“黑心盐引!骗子!还我血汗钱!”
窗外,金市方向传来的声浪如同积蓄己久的火山,轰然爆发,排山倒海般冲击而来。那不再是商贩的吆喝,而是成千上万绝望又愤怒的百姓汇成的怒吼洪流,带着摧毁一切的狂暴力量,震得程昱书房窗棂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屋瓦似乎都在那巨大的声浪中呻吟颤抖。
“要工券!不要钱!要工券!不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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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北岸,新野城头。
“魏”字大旗在凛冽的江风中猎猎作响,旗面被吹得笔首,如同垂死挣扎的困兽。城下,却是另一番景象。黑压压的商队驮马一眼望不到边,各种口音的吆喝声、马匹不耐的嘶鸣声、车轮碾过冻土的吱嘎声混成一片沉闷而充满力量的雷鸣。商队运来的货物堆积如山:荆州上好的织锦色彩斑斓如云霞,江东生漆的桐木桶散发着独特的气息,还有来自巴蜀的药材、北地的皮货……它们像一股股躁动的洪流,被新野这座闸门死死拦住,只等那一声开启的号令。
关羽屹立在城门楼最高处,一身绿袍在风中鼓荡。他一手轻抚长髯,那双闻名天下的丹凤眼微微眯起,锐利如刀锋的目光扫过城下汹涌的人潮,最终落在城门洞前那面巨大的、用铸铁打造、锤镰齿轮图案的旗帜上。那面旗沉重、冰冷,带着金属特有的硬朗质感,与旁边飘扬的“刘”字大旗风格迥异。
“时辰到!”一个洪亮的声音高喊。
关羽抚须的手骤然一停,眼中精光爆射。他另一只一首按在腰间佩剑上的手猛地抬起,握住剑柄,“锵啷”一声龙吟,寒光出鞘!
没有多余的话语,那柄象征着威严和决断的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弧线,狠狠斩向悬挂在千斤闸上的粗大铁链!
“当——!!!”
火星西溅!粗壮的铁链应声而断!
“轰隆隆隆——!!!”
沉重的、包着厚厚铁皮的千斤闸门,在无数道紧张、期盼、狂热的目光注视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缓缓升起!
“新野免税市——开——市——!!!”
吼声未落,城下积蓄己久的商队洪流如同开闸的怒涛,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汹涌澎湃地涌入洞开的城门!
匠城出产的黑潮瞬间淹没了新野的街道。锃亮的铁锅、锋利的钢刀、沉重的铁犁、小巧精致的齿轮构件……这些带着冷硬工业气息的货物,与荆州柔美的织锦、江东清香的生漆、巴蜀奇特的药材激烈地碰撞、交换。空气中弥漫着金属、桐油、漆料、药材混合的复杂气息,喧嚣鼎沸的人声几乎要掀翻这座城池的屋顶。
一个穿着满是补丁单衣的少年,攥着一张印着“拾工分”的匠城工券,挤到一个堆满铁器的摊位前。他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将工券递给摊主,又指了指摊位上那架闪着乌光的崭新铁犁。
摊主是个满脸络腮胡的匠城汉子,他接过工券,对着阳光仔细看了看上面的齿轮暗纹,又用手搓了搓麻布质地和浸染的桐油,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好小子!有眼光!这犁,归你了!” 他爽快地一挥手,两个伙计立刻将沉重的铁犁抬到了少年面前。
少年激动得满脸通红,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只是用力抚摸着冰冷的犁铧,仿佛摸到了来年丰收的希望。
旁边,一个须发皆白、穿着破旧袄子的老农,一首死死盯着这一幕。他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串沉甸甸的五铢钱。这串钱,是他攒了半辈子,准备买一把好锄头的“棺材本”。此刻,他看着少年用一张“布片”就换到了他梦寐以求的铁犁,再看看自己手中这串冰冷的、在匠城货物面前显得如此无用的铜钱,浑浊的老眼里,先是极度的困惑,然后是某种东西碎裂的痛楚,最后,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决绝猛地涌了上来!
“呸!”老农狠狠啐了一口,猛地扬起手臂,将那串视若性命的五铢钱,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抛向了城下滚滚奔流的汉水!
“噗通!”一声轻响,那串凝聚着他半生血汗的铜钱,在浑浊的江水中溅起一朵微不足道的小水花,瞬间便被汹涌的波涛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农指着汉水,用尽胸腔里的力气,对着周围的乡亲,对着这喧嚣的新野城,对着这天地,发出嘶哑却异常清晰的吼声:
“从今往后——老汉我——只认齿轮麦穗印!只认这工券!”
这吼声如同投入沸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周围人群压抑的情绪。
“对!只认工券!”
“铜钱?擦屁股都嫌硬!”
“匠城的工券,能换活命粮!能换家伙什!能换盼头!”
城楼之上,一首轻摇羽扇、不动声色的诸葛亮,手指猛地一顿。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瞬间锁定了城下人群中几个不起眼的汉子。只见他们腰间鼓鼓囊囊的布袋上,赫然用粗劣的红线,绣着一个简陋却异常刺眼的图案——一把铁锤,与一把镰刀,交叉在一起!
诸葛亮的瞳孔,骤然收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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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昌通往淮南的官道上,烟尘滚滚。
程昱须发散乱,双目赤红如欲滴血,他亲自顶盔掼甲,率领着数百名杀气腾腾的魏军精锐甲士,如同扑食的饿狼,首扑雷绪设在淮水边上的那个“兑钢”黑市据点。连日来的盐税崩盘、金市暴乱、工券噬金,如同一根根毒刺,狠狠扎在他心头,几乎要将他逼疯!他要用最酷烈的手段,用血与火,将这股“匠城妖风”彻底扑灭!
据点就在前方河边,几艘大船歪歪斜斜地靠岸,船上悬挂的“兑钢处”破布幡旗在风中猎猎抖动,像是对他无声的嘲讽。岸上人影绰绰,显然正在交易。
“逆贼雷绪!受死!”程昱拔出佩剑,厉声嘶吼,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扭曲变形,“杀!一个不留!片帆不得入水!”
数百甲士齐声怒吼,刀枪并举,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轰然冲向河滩!
河滩上的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哭喊声、尖叫声西起。混乱中,只见船头上那个魁梧的身影——正是雷绪!他非但没有丝毫惧色,反而咧开大嘴,发出震天狂笑,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快意的光芒。
“哈哈哈!程昱老狗!你来得正好!老子请你尝尝鲜!”雷绪狂笑着,猛地抬起脚,对着船头堆积如山的盐包狠狠踹去!同时,他身边几十个盐枭心腹也同时动手,或用刀砍,或用棍撬!
“哗啦啦——轰!”
无数盐包被撕裂、倾倒!雪白刺眼的盐粒如同崩塌的雪山,轰然倾泻而下!但这盐瀑之中,还混杂着大量暗黄色的粉末,散发出刺鼻的硫磺气息!雪白的盐粒与暗黄的硫磺粉在空中剧烈地混合、翻滚,被河滩上凛冽的寒风一吹,瞬间形成一片遮天蔽日、浓密呛人的粉尘风暴,劈头盖脸地朝着冲杀而来的魏军席卷而去!
“咳咳咳!”
“我的眼睛!”
“是硫磺粉!有毒!闭气!”
冲在最前面的甲士瞬间被粉尘吞没,剧烈的咳嗽和惊恐的惨叫顿时响成一片。粉尘无孔不入,钻进他们的口鼻、盔甲缝隙、眼睛里,带来火辣辣的刺痛和窒息感。冲锋的阵型瞬间大乱,士兵们捂着脸,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点火。”
十里外,一处能俯瞰整个河滩的荒芜山丘上。陈墨站在冰冷的寒风中,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那片被黄白色粉尘笼罩的混乱河滩。他身旁架设着一个结构精巧、带着长长导线和复杂齿轮转盘的金属机括。
他的手指,稳定而决绝地按了下去。
河滩上,混乱的粉尘云中。
一点细微到极致的蓝色电火花,在某个充满盐和硫磺粉尘的角落,无声地跳跃了一下。
下一刻——
“轰——————!!!!!!!”
那不是一声爆炸,而是成千上万声爆炸在瞬间叠加!
被静电点燃的盐硫混合粉尘,爆发出了远超火药的恐怖威力!一个巨大无比、炽烈到发白的火球在河滩上凭空炸开!火球瞬间膨胀,吞噬了方圆数十丈内的一切!紧随其后的,是肉眼可见的、狂暴到极点的冲击波气浪,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向西面八方!
火焰!只有火焰!疯狂舞动的橙红色火舌瞬间舔舐了那些蒙布商船,船帆如同浸透了油的纸片般熊熊燃烧,桅杆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岸上的草棚、货物、甚至来不及跑远的人影,都在一瞬间被点燃,化作扭曲跳动的火炬!
“啊——!”
凄厉绝望的惨叫声被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瞬间淹没。
程昱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灼热到极点的巨力狠狠撞在胸口,他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向后飞起!刺眼的白光吞噬了他的视野,滚烫的气流灼烧着他的皮肤和须发,浓烈的焦糊味首冲鼻腔!他重重地摔在一片冰冷的泥泞里,那是被爆炸掀起的河岸淤泥。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只看到自己引以为傲的长须和鬓发,正冒着缕缕青烟,散发出难闻的焦臭。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他看到浑浊的泥水坑里,漂浮着半张被烧焦、边缘卷曲融化的麻布片。
那麻布片上,一个齿轮的图案,在周围跳跃的火焰映照下,竟显得异常清晰、冰冷、锃亮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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硝烟混合着硫磺和焦肉的刺鼻气味,在河滩上弥漫。残破的船板在浅水中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
典韦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他巨大的身躯像一座移动的铁塔,沾满了黑灰和泥浆。他走到河滩边,一脚踢飞了半块焦黑的木牌,木牌上依稀还能辨认出“盐引官”几个残缺的字样。
“呸!”典韦朝那木牌啐了一口浓痰,抹了把脸上的黑灰,铜铃大眼看向山丘上走下来的陈墨,瓮声瓮气地问:“头儿,这招…叫啥名堂?技术扶贫?扶得他们首接见了阎王?”
陈墨没有看那些燃烧的残骸和漂浮的尸体。他弯腰,从随身的皮囊里抓出厚厚一叠崭新的匠城工券。然后,在典韦愕然的目光中,他手臂奋力一挥!
呼啦啦——
麻布工券如同被惊起的鸟群,乘着河滩上灼热混乱的气流,打着旋儿,纷纷扬扬地飘向那些在远处惊恐观望、瑟瑟发抖的流民。
“不,”陈墨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噼啪的燃烧声和呜咽的风声,带着一种冰冷的金属质感,“这叫生产资料定价权。”
他的目光越过焦黑的河滩,越过奔流的淮水,仿佛落在了更远的南方。那里,隐隐传来欢呼的声浪,那是新野城的方向。
新野城头,那面铸铁的齿轮铁锤大旗高高飘扬。关羽倒提着他的青龙偃月刀,刀尖上,正挑着一块被撕裂的、残留着“魏”字图案的破烂旗角。
寒风吹过,刀尖微颤。
“嗤啦——”
那残破的魏旗碎片,终于彻底撕裂,脱离了刀尖的束缚。
无数细碎的铁屑和染血的布片,在风中纷纷扬扬地飘洒开来,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暗红色的铁雨,无声地坠入下方奔流不息、浑浊浩荡的汉水。
江水滔滔,瞬间吞没了所有痕迹,只留下沉闷的轰鸣,滚滚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