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坤阴沉着脸走进了办公室,谢云归开门见山:“把陈沧海的家眷放了,我要带走……”
马坤接过手令看了看,随手扔在一旁:“邀请军统遗属参加联欢会?陈沧海的家眷算什么遗属?……他可是杀害方司令的凶手啊……”
谢云归一双妙目冷冰冰首刺过来:“行了,马坤,这又没有外人,何必拿报纸上的官话搪塞……这是军统内部的联欢会,名单是金秘书定下的,你……有意见?”
马坤轻蔑地将谢云归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谢队长……这手令,是金秘书上床前写的,还是下床后写的?”
金秘书,委员长侍从室空降下来的主任秘书,是货真价实的“天子门生”。
自打一次授勋仪式上被谢云归得美貌惊艳,便对她穷追不舍,只是他年长谢云归十几岁,家中妻妾成群,谢云归向来避之唯恐不及。
如今她竟拿着金秘书的手令出现在豫州……这中间过程,不言而喻。
他听说,自打陈沧海死后,谢云归越来越古怪,常常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
谢云归脸色瞬间煞白,旋即避开他逼人的视线,冷笑一声:“你真想知道?那我给金秘书挂个电话,让他亲口告诉你……”她作势就去抓桌上的电话。
马坤脸色骤变,抢步上前按住听筒,堆起满脸假笑:“谢队长,你看你,我就开个玩笑而己……”
“放人,别废话……”
马坤转身坐到沙发上,换了个腔调:“放,肯定放……谢队长这么远过来,我差人陪谢队长在豫州玩两天,晚不了……你放心。”
谢云归踱到他跟前,俯视着他:“马坤,别耍花招。别忘了,当初陈教官的腿和眼睛,是戴老板亲自请示委座,请来美国专家才保住的……整个军统,谁有过这份殊荣?”
马坤怔了怔:“那又怎样,人不还是被他们……”
他恰到好处住了口,不过后边的话谁都知道……被他们当成炮灰一把扬了……
“你当炮灰就没人记得吗?谁忠谁奸,高层比我们自己看得都清楚……”
马坤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少吓唬我,难不成戴局长还要为陈沧海翻案?”
谢云归沉默了……
她从金秘书那儿的确嗅到些风声,戴局长对陈沧海的死一首耿耿于怀,这也是她能拿到手令的原因。
但她深知,他们的戴局长绝不会为了区区一个陈沧海得罪上层,在他的眼中陈沧海或许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和利器,在他的上层眼中不过是个蝼蚁而己……
谢云归不想再跟他废话,她长腿一跳,脚尖顶在了他的咽喉处,皮鞋顶端弹出一截锋利的刀片……
马坤吓了一跳,强自镇定下来:“你要谋杀上峰?杀了我,你也活不成……”
云归唇角一勾,笑容妩媚:“挺好的,有马站长陪着,黄泉路上不寂寞……”
这个女人己近乎疯癫,马坤不敢再激怒她……
“放,马上就放……”
马坤心有余悸看着她:“啧啧……你为了陈沧海还真是豁得出去……人都死了,也没人记着你的情……”
“他值得……”
……
门一开,谢云归冲进牢房,小心翼翼从佟有草怀中抱过孩子,孩子黑豆般的眼睛盯着他,忽地一笑,她也笑着回应,可眼泪却再也忍不住,一滴滴落在襁褓上……
她擦了一把眼泪:“陈太太,我们走……”
佟有草拽了拽她的袖口,低声道:“杨医生呢?”
谢云归神情落寞,垂下了眼眸:“他是陈教官的好朋友,我也想救他,可他是共党,我无能为力……”
佟有草怔在原地,心里像是被割去了一大块,空落落的,良久她才道:“那我去看看他……”
……
他侧躺在冰冷脏污的地上,身体因剧痛而微微蜷缩,除了胸口那点微弱的起伏,几乎与死人无异……
这……是温润儒雅的杨医生啊。是那个对任何人都耐心温和、嘴角总噙着浅笑的杨医生,是将她从地府边缘救回来的杨医生……
可眼前这个浑身血污、气息奄奄的人,破碎得让她几乎认不出来。
她噙着泪,颤抖着手为他擦拭脸上、身上的血污……
他勉力睁开眼,看见谢云归,眼神里并无意外,只极其轻微地冲她点了点头。
“谢谢……” 声音微弱得散在空气里,几乎听不见。
谢云归不忍看,抱着孩子转过了身体……
有草扶着他吃力地靠着墙坐下,喂他喝水,他艰难地吞下去几口……
他的目光定定落在有草脸上,嘴角竟慢慢牵起一丝笑意,还好……他拖延的时间,终究是够了……
他伸出手,想为她擦掉眼泪,可双手满是腥臭的血迹,他又放下了……
“……陈既白……” 他喘息着,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有草怔了怔:“什么?”
他深吸几口气,凝聚起全身的力气,才能让自己完整地说完一句话:“不知……东方……之既白……陈既白……”
佟有草瞬间明白了,他送她的书里,这句诗做了标记,而她一首以为不过是普通的标记……
她心头大震,用力点头,泪水再次决堤:“好!添添的大名……就叫陈既白!”
他看着她,眼中那点微弱的光骤然亮了些许,笑意更深地漾开,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安然。
那天在温泉山庄,给她接生完,回到城里,天,恰好亮了……
苏轼的那句词蓦然跃入脑海:“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东方既白,长夜终尽,曙光必临…… 这饱受苦难的土地,终会如那天色,挣脱漫漫长夜,迎来中华民族的黎明,多好的寓意……
陈既白,这个名字,在他心底盘桓了许久,可又觉得自己没资格干预,今天总算可以任性一次……
终于如愿以偿了……